“那孩子走了啊?”
“嘖嘖嘖,作孽哦……”
“縣里現在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江森身世的消息,從市里發回縣公安分局,又從縣里發到鄉派出所后,在整個甌順縣的公務系統中,早在幾天之前,就已經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江森不是江阿豹親生的。
消息很勁爆,可具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沒人能說得清楚。只是這么一來,單就江森的籍貫問題來說,有些事情,就又變得非常耐人尋味。
如果是江森的母親是被拐來的,而江阿豹又不是江森的親生父親,那么這是否就意味著江森跟甌順縣就沒有直接關系了?縣里好不容易出了個社會影響力這么大的名人,如果這件事被江森知道,江森還會留在縣里嗎?而且要是這件事被進一步曝光,甌順縣在這場輿論風波中,又將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恐怕無論從什么角度來看,都不會太光彩吧?
“這個事哪里瞞得住哦……全鄉就這么兩萬來人,誰家里出這么大的事都瞞不住,別說還是這個孩子,現在多少眼睛看著呢,沒事都給你挖出點事情里。”
“不瞞也不行啊,這個鬧起來,社會輿論就太大了。以后人家提起我們縣里,第一反應就是拐賣婦女兒童,全縣這么多人,臉還往哪兒擱?”
“麻辣隔壁的!全國那么多地方出這種事,怎么就到我們這里變得這么麻煩!”
“所以說,名人嘛……”
“你們說這個孩子是不是命特別硬,生來就克父克母的?”
“還真不好說,這小孩這個命,確實不簡單啊,一般的爸媽,我看是真享不了他這個福。”
“咳!”牛所長走進來,咳嗽了一聲。
那些嘀嘀咕咕的聲音,立馬安靜了下去。
縣里是下了命令的,這個消息必須能隱瞞多久就隱瞞多久。最好就是瞞到江森涼了,全社會不關注了,到時候再把江阿豹抓起來關個幾年,拐賣婦女兒童的有罪,他這個買貨的,照樣難逃罪責!江森的母親自殺,就算跟他沒有直接關系,那也是間接被害。
現在不動那個畜生,無非是縣里忌憚社會輿論壓力。特別是縣里剛換了班子,總不能從上任到離任,一直讓全縣背負來自外界的罵名。名聲臭了,那招商引資的工作還怎么做?經濟還怎么發展?業績考核還怎么落實?全縣6000多戶公糧家庭的生活質量還怎么保證?
這一環套一環的,江森的這個事情,絕不能讓外面的人知道。
所以現在縣里最擔憂的情況,反倒是江森持續大熱。
萬一江森要是連續三五年風頭不減,他的身世再被那些好事的媒體把情況捅出去,那特么“拐賣之鄉”的屎盆子,搞不好就真扣到甌順縣的腦袋上了——
外面那些人才不會管這個情況到底是甌順縣這邊獨有還是全國到處都有發生,就像荷蘭井蓋和東北各種奇葩傳聞一樣,正常人如果坐下來細想,都能想明白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真的就只發生在荷蘭和東北,可是只要大家坐到一起吹牛逼,那這個標簽,可就特么的貼定了。
這就是輿論的傳播邏輯,標簽化、簡單化,然后形成情緒共識。可問題是,越困難的小地方,往往就越承受不住這樣的共識。因為這種標簽對小地方的傷害,往往是最直接的。
人聚財聚,人散財散,要是人被嚇跑了,那還發展個毛線啊!
所以甌順縣最近的操作,才會顯得如此糾結——把江阿豹關起來吧,怕江森萬一高考原地飛升了,會有記者過來捅事;不關吧,萬一江阿豹也知道了這件事,那尼瑪就真的是定時炸彈。
所以牛所長把事情的真相先提前告訴江森,這里頭其實還有一層意思。
就是相信江森最起碼不會主動把這件事往外捅,以及在將來縣里處理江阿豹的時候,江森能和縣里一起保持默契,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說最終某一天,江森到底是走是留——這樣的人才,早晚都是要走的,就算沒江阿豹的事情,江森也不可能永遠屬于這個小地方。這一點,不管縣里還是鄉里,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只要江森能給甌順縣和青民鄉帶來一丁點的正面宣傳效果,而不是負面的,縣里和鄉里也就真心感謝江森的八輩祖宗了。哪怕眼下,大家并不清楚江森的祖宗到底是誰……
“安心做自己的事情,管好自己的嘴巴,別跟家里孩子亂說!”
牛所長皺眉頭提醒。
然后一群派出所里的老油條都紛紛保證,“不會的啦!我們又不是傻子!”
“就是!無緣無故跟孩子說這些干嘛?”
“要說也是說高考。”
“現在就拿江森來當榜樣了,我家那個小兔崽子,整天說自己這個難那個難,我一說你再難能有江森難?我家那個就說不出話了。”
牛所長聽得心頭一嘆。
江森啊……
還是稍微考個不高不低的分數最好,那樣媒體也就沒什么好報道的了。
早點泯然眾人,對大家都好。
甚至,也包括江阿豹……
山間的野風,從山頭上躥下,嗚嗚作響著鉆進山嶺間的每一道縫隙,帶走地面上幾乎所有的溫度。一輛警車小心地行駛在高低起伏的盤山公路上,哪怕前年臺風過后,青山村到十里溝村的路被結結實實地修了一遍,可大自然的力量,依然不容小覷。
警車后座上,江阿豹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全身上下掛滿從甌順鎮里買來的名牌,手里還拿著瓶燒刀子,上車后就開始在喝,喝得整個車廂里滿是燒酒的氣味。他閉著眼,渾身暖洋洋的,完全沒有隔三差五就坐牢的煩惱,感覺小日子剛剛好。
車子開出村子將近四十分鐘后,開車的年輕警察,逐漸感覺被熏得有點暈,他趕緊打開車窗透透氣。窗戶一放下來,窗外的冷風,瞬間呼嘯而入。
正喝得高興的江阿豹,驟然被冷風一吹,整個人頓時說不清道不明地渾身一緊,繼而過了兩三秒,才緩過勁來,立馬破口大罵:“你麻辣隔壁的!誰讓你個狗生的開窗的!我草泥馬……!”
他抓起酒瓶子,就要往開車的警員頭上砸去。幸好坐在他邊上的老警察反應快,一把抓住江阿豹拿酒瓶的手腕子,厲聲喝道:“干嘛?不要命了!”
江阿豹卻渾然不把兩個警察看在眼里,也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舉動到底有什么危險,只是分明恃無恐地,吼得越發暴戾,“你麻辣隔壁的!你特么比的當你特么是在跟什么人說話?你們姓牛的所長見到我兒子,都不敢再關老子!你們兩個特么的算隔壁!我特么讓我兒子弄死你們!麻辣隔壁的!我兒子現在是縣里的委員!跟縣太爺一樣大的!我就是縣太爺的爸!我特么弄死你就跟弄死條狗一樣!我弄死你再去弄你老婆!弄了老婆再你女兒……”
江阿豹滿嘴酒氣,越喊越不像話。
面對這種別說文化水平,就連基本常識都不存在的貨色,講道理也壓根兒沒用。車里那個負責遣送江阿豹的老警察有點忍無可忍,一胳膊肘就勒住了江阿豹的脖子,江阿豹奮力掙扎,雙腿在車后座上直蹬,嘴里一邊喊道:“我草泥馬!老子弄死你……弄死全家……”
但因為之前中風的關系,左手到現在也沒好利索,出院后這大半年來,一直都使不上太大的力氣,也便掙脫不開。喊著喊著,沒一會兒,就脖子一歪,手里的酒瓶子也掉了下去。
瓶子里剩下的小半瓶酒,全都倒在了車里頭,弄得那股子酒味越發濃重。開車的年輕警察看著后視鏡里滿臉怒火的老警察,嚇得臉發白,說話都哆嗦了:“老……老周,你弄死他了?”
“暈過去了。”老警察一臉無語,把江阿豹往坐上一扔,“麻辣隔壁的,大不了老子真弄死他,偽造個意外現場,操!這種狗東西,弄死他所里都特么該給老子記功!”
“別胡說了……”年輕警察見沒出大事,總算長長松了口氣,“咱們就當是在運個畜生,運到地方就好了,跟個畜生有什么好較勁的。”
老警察沉默片刻,說了句:“氣昏頭了。”
說著話,又拍了拍江阿豹的臉。
江阿豹緊閉著的眼珠子動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裝死,還是真暈過去了。
年輕警察干脆把所有的車窗全都打開來,讓冷風把車里吹得跟冰窖似的,把車里的酒味吹散。隨后的將近40分鐘,車里再沒有半點聲音。兩個警察忍受著嚴寒,吹得鼻涕泡兒都要冒出來,終于舍命開到終點,在十里村溝的警務室門口,把江阿豹像拖死狗一樣拖出來。
“老邢!”老周朝屋里喊了聲。
常年在村子里駐守的老邢,急急忙忙從二樓的值班室里跑下來,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凍得直哆嗦,看到江阿豹被兩個同事架著,不由又道:“這狗東西又怎么了?”
“在車上喝酒罵娘,老子把他弄暈了,先關你這兒醒醒酒吧。”老周說著話,就要把江阿豹扛進警務室的拘留室里去。
邢隊長卻急忙喊道:“不用!”
他走到江阿豹跟前,左看看,右看看,沉聲道:“我去燒一鍋開水,等下直接澆他頭上,他肯定就醒了!”
“不行!開水不行!開水要死人的!”江阿豹立馬驚醒過來,慌張地嚷嚷。
“草泥馬!跟老子裝死!”老周頓時火大,使勁把江阿豹往地上一推。
江阿豹一屁股坐到水泥地上,但大冬天穿得厚厚的棉褲子,讓他半點痛都沒感覺到,反倒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你個吃屎的憨逼!這都被老子騙了!”
“我草泥馬……!”老周抬起腳就要上去踹兩下。
邢隊長和年輕警察連忙攔住老周。
“老周!算了算了!跟他一般見識什么呀……”邢隊長急忙大喊,“別理他,別理他,送到了就好了,大過年的,別搞事情了。阿豹!你特么腦子放拎清點!走啊!還在這里等屎吃嗎?”
“嘿老子就說你是孬種,你動我看看啊?!”江阿豹志得意滿,又沖被邢隊長和年輕警員拉住的老周挑釁了一下,才站起來,屁顛顛朝著村口的小賣部跑去。
兜里有江森給的三千塊,這么多錢,不抓緊花光,等著長毛嗎?
等江阿豹跑遠,邢隊長和年輕警察才放開了抓狂的老周。
“草特么的!”老周憤憤罵了句。
邢隊長卻見怪不怪,拍拍他的肩膀,嘆道:“這人就是這樣的,慢慢就習慣了。”
“馬拉個幣的……”老周還是沒撒完氣,來了句,“他兒子又不是他親生的。”
“噓!噓噓!”邢隊長臉色一變,忙把老周拉進了警務室。
這話可不能讓村里人聽見,不然傳開來,天曉得江阿豹又會干出什么事來。
大過年的,穩定第一,穩定第一!
下午三點半,老周和邢隊長把工作交接完畢,在山里值班了大半年的邢隊長,終于跟著年輕警員,坐進滿是酒味的車里,懷著下班的心情下了山。
警務室里,一時間只剩下老周和另外一個前些天剛上來的協警。
大過年的,顯得煞是冷冷清清。
“周隊長,聽說江森不是阿豹親生的啊?”那協警年紀輕輕,對這些花邊消息頗感興趣,“到底是江森他媽給阿豹戴帽了,還是怎么的啊?”
而且內心深處,多少藏著點看“名人”背后那些不為人知的黑料的小激動——親媽跟別的男人野合生子,而名義上的爹又是半個瘋子。在無法從江森本身身上找出任何問題的情況下,從他的血統和家庭的角度,適當地找點心理平衡,確實是個不錯的法子。
“不知道,說不清。”周隊長泡了杯熱茶,喝了口熱水暖暖身子,又沉聲說道,“不過江阿豹這種狗東西,確實麻辣隔壁的就不配有后代,這個狗雜種,他能生出什么好東西來?”
年輕協警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村子的另一頭,江阿豹剛剛用要買下整個店鋪的氣勢,從村口的小賣部買了瓶燒酒和一包下酒的花生。回到村里后,他也不回家。那間鄉里發給他的屋子,他好像就住過幾天。前幾天剛回家住了幾日,沖水馬桶又堵了。這次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惡心,感覺還是住拘留所舒服。
至少每次拉完屎,都有獄友幫他沖掉。
“麻辣隔壁的……阿嚏!”江阿豹在村子里閑逛著,喝著酒,吃著花生米,感覺又自在又無聊。不知不覺,就走到村子正中央的那個被修成水井一樣的池塘。
去年臺風過后,整個村子被翻修過后,就跟他印象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
不僅多了個警務室,建起了學校,還多了好些個磚房。
就連眼前這個池子,也被裝上了護欄,村子里的老娘們兒現在都在家里用自來水洗衣服,再也不聚在一塊兒,撅著屁股在池子邊敲敲打打,顯得怪沒勁的。
不然平時的話,他站在邊上能看上好幾個小時。
所以想想還是以前好,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木頭房子,抬腳就能踢進去。只不過那時候他在村子里還不敢這么大膽子,看到別人家的老婆,也只是盯著人家的胸口使勁看,真要大晚上踢門進去,那是萬萬不敢的。
而現在呢,他膽子倒是有了,但村子里的局面又不一樣了。
全村大半的人,都搬進了村后的新社區里,社區里頭現在有保安,門也踢不動,他就是有那個想法,也做不到。而剩下留在村子里不走的,家里大多數又沒年輕女人。
狗日的政府!早晚讓我兒子把你們全都弄死!
江阿豹心里罵娘。
在嘗過鄉里粉紅小燈店里那些女人的味道后,他現在的口味也刁鉆了。就想找二三十歲,看起來白白嫩嫩的。畢竟他兒子現在也當官了,他做人也得更有追求些。
那些不夠白嫩水靈的他是再也不想摸,甚至再回想江森他媽那時候的樣子,江阿豹恍惚間記得,江森他媽剛來的時候,也就是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也沒什么意思。后來肚子大了,生了江森,倒是稍微有意思了點,可惜沒過幾年,幾跳井自殺了。
“唉……”江阿豹幽幽嘆了口氣。
那可是用他爹給他攢下的1500元巨款買來的!
就用了兩三年就沒了,好氣啊……
幸好生了個兒子,還有點用處。
他摸了摸兜里的一疊鈔票,嘴角又露出幸福的微笑來。
“媽!”一聲嬌怯怯的驚呼,忽然把江阿豹從回憶中拉回來。
村子里一對從衛生院看完病的母女,迎面從江阿豹身邊走過,女孩子十四五歲,看到江阿豹似乎很很害怕,江阿豹卻眼睛微微一亮,嚇得那對女木,急忙走進了邊上的木屋。
“誒……跑什么呀?”江阿豹立馬跟上去。
砰!那木屋的房門一摔,把江阿豹擋在外頭。
“馬拉個幣的!開門啊!”江阿豹惡狠狠地對著門板捶了幾眼,然后把臉湊近門板,期望能從門縫里看到些里面的東西。
邊上有人經過,也不敢對他說什么,最多只是看一眼,就匆匆離去。
江阿豹捶了一會兒,感覺左手有點拿不住瓶子,右手又捶得有點生疼,這才悻悻然放棄,踢了門板一下,轉身離開了。
屋子里頭,那對母女嚇得半死,抱在一起,半天都不敢吭聲。
這半年來,江阿豹在村子里頭越來越橫行霸道,好像連警察都拿他沒辦法。之前還被抓進拘留所再放出來,好歹還能老實幾天,但現在,江阿豹儼然已經拿派出所當家,出來后照樣立馬搞事情。不但敢光明正大去村里的公共女廁所里看風景,甚至逐漸有了光天化日之下,對村子里的所有女人都動手動腳的膽子。
只有某一次,他跟著一個女人去到村子后面的菜市場里,被那些擺攤子的人狠揍了一頓,才稍微老實了一點,因為那些擺攤討生活的人,真的敢對他下死手。
“媽,他走了吧……?”屋子里的女孩,嚇得瑟瑟發抖。
女人抱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放下了吊到嗓子眼的那顆心來。
這江阿豹哪里還是人,分明就是畜生了。
可要真是畜生,那也還好辦了,大家合起伙來,直接打死就好了。
但現在,這個畜生,可是縣里頭“領導”的親爹!
村子里的人想不了那么多,他們只看到警察把江阿豹抓了放,放了抓,抓完又放,就跟演戲似的,對江阿豹一點招都沒有。他們心里對警察的怨恨很大,可又不敢說出來,因為警察再怎么偏袒江阿豹,他們這些在住在村里的人,現在也只能靠警務室里的那個警察來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只是包括這間屋子里的母女倆在內,十里溝村的村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不能把江阿豹槍斃了呢?他那么壞,就連他兒子,那也是差點被他打死過的吧?江森前些年放假了整天在村子里東躲西藏的樣子,這屋子里的女人,可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為什么他那個“當領導”的兒子,當了領導后就對江阿豹既往不咎了?
“媽,我們為什么不搬到那些樓里去住啊……”小女孩子哭哭啼啼,“搬到樓里,他就不敢跟進去了,我們家怎么沒分到小樓房啊?”
因為家里的男人沒用嘛!
女人聽到女兒的話,心里又恨得牙癢癢的。
前年臺風過后,政府讓村民搬到山后面的新樓里,她男人不知道抽了哪門子的風,就是死活不肯。去年那蠢男人在外面的工地里出意外沒了,包工頭就拿了三千塊錢回來,說是補償,她又沒文化,連村子都出不去,就只能咬牙咽了這個結果。
男人死了以后,她跟很多后悔的村民一樣,去村委會要過房子。但是村委會也沒辦法。山后的房子,數量一共就那么多。說是除非有人把戶口轉移出去,搬到鄉里了,空出來的房子才能抽簽決定。現在村里頭還有200來戶人家住木頭房,就算一年空出一間房子,運氣不好的,抽簽都得抽上兩百年!那還抽個屁!
“問你爸!”女人有點來氣,松開女兒,轉身去昏暗暗的廚房做飯去了。
小姑娘眼淚在眼眶里頭轉,抿著嘴,滿心的沮喪。
她當然知道母親是在說氣話,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反駁。
她現在在鄉中學讀初中,因為家里沒錢,連洗澡的時候用透明皂洗頭,都要被同學笑話。而她的那些女同學,又都格外地崇拜江森。不過由于是同村,她又經常被同學問關于江森的事情,只是對于江森,她似乎也完全沒有任何印象。在她開始記事的時候,江森已經去了鄉中讀初中,后來等她去到鄉中,江森又已經去了市里讀高中。
每次江森回來,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她一次也沒遇上過。雖然同樣住在一個村子里,但她一直不知道江森到底長什么樣,只是聽說江森學習成績很好,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她班上的班長,學習成績也很好啊!
她當然買不起江森寫的那些書,不知道江森到底寫了什么,能讓同學們那么歇斯底里的,可是現在,她真的只是想讓她的那些同學們看看,江森的親爹,究竟是個什么貨色。
那樣的人,有什么可值得崇拜的?
江森他再厲害,和村子里的人,也沒有任何關系啊。
——除了那間2022君希望小學。
但那間2022君希望小學落成的時候,她都已經在鄉小學里讀到六年級了。
而且現在,那間小學的三樓,都已經被村里拿來當倉庫了。
村里修好了路之后,五六兩個年級的孩子,現在每天都是早上五點起床,坐村里免費的班車去鄉里讀書,只有低年級的孩子,還留在村子里上小學。
想起這個,小姑娘就不由得想起,以前她爸爸送她去學校的情景。
好想爸爸啊……
她喉嚨一動,眼淚就靜悄悄地滑落下來。
廚房里頭,這時又傳來媽媽的喊聲:“誒!過來把米淘一下!”
小姑娘急忙忙擦擦眼淚,跑了過去。
午后四點多,山里頭沒什么娛樂活動的各家各戶,早早地就開始準備晚飯。
炊煙緩緩升起,冷冽的空氣中,逐漸有一絲人間煙火帶來的溫暖。
很快的,天色不知不覺就暗了下來。
村子的警務室、衛生站、小賣部、郵政所,乃至公共廁所,全都亮起了燈。
巴掌大的村子里,幾盞路燈給山里的夜色增添了不少生氣。山后面的家家戶戶,二十多幢現代化的小樓,更是讓這片犄角旮旯,有了幾分仿若城鎮的氣息。
那片用鐵棚子搭好的農貿市場里,攤子也都收攏了。
早上和下午有來了兩撥鄉里的人,在這里成噸成噸地收購了一些便宜的山貨,賺了錢的村民們,晚上得回家好好慶祝一下。沒賺到的也不要緊,接下來馬上就要過年,過年之前的兩三天,才是這邊一年里頭最熱鬧的時候。去年就是這樣,他們有經驗,也有信心。
一些見到外面世界的年輕人,甚至已經在心里頭盤算著,不如自己在鄉里開個店,自己低價收點山里的東西,再稍微漲一點賣到外面去,像以前那個小賣部老板一樣,每天開個小貨車,整車整車地運出去。每趟扣掉油錢,就算只掙一百塊,一個月下來,也有足足三千塊。更何況,一車貨,估計還不止一百的。或許能有一百五,兩百?
山里的生活,在不知不覺間,發生著改變。
而那些不敢出門的,也依然能留在山里種點地,糧食由村里供銷社統購統銷,高價收,低價賣,自己種的糧食一倒手還是自己吃,每年還能存上幾百塊。
在05年的臺風過后,十里溝村,其實已經開始煥發出某種別樣的生機。
村子里唯一的禍害,僅剩一只江阿豹……
敦敦敦敦……
天色徹底暗下來的時候,喝得已經連舌頭都快轉不動的江阿豹,又醉眼朦朧地,走回到了大池塘旁的那間小木屋跟前。大冷的天,大口的酒,血壓已經飆升到一百八的他,渾然不知道厄運已經悄然降臨。他感覺腳下有點發飄,卻只當是稍微喝多了,有點站不住。
江阿豹嘿嘿嘿地淫笑著,走到那間木屋前,舉起酒杯,砰砰砰地砸了幾下寡婦門,喊道:“我超!我超你媽!開門啊!你爸回來了!我今晚超死你們兩個……嘔”
一口酒嗝竄上來,江阿豹猝不及防,他倏然間感覺眼前的世界,一陣天旋地轉,腳下站不住,嘴里漫上來的酒,又陡然堵住了氣管,連呼吸都做不到,江阿豹驚慌扔下酒瓶,只聽砰的一聲,酒瓶在木屋門口落下來,玻璃飛濺四散,然后慌張地轉過身,踉踉蹌蹌,就撲到了池塘邊,身子往前一翻,右手急忙握住欄桿,可是沒有左手的幫忙,整個人還是順勢一滾,嘩啦一聲,就掉進了池子里。
“媽!”屋子里的小姑娘推門出來,見到江阿豹落水,驚聲大喊。
那女人跟著走出來,見到江阿豹在水里撲騰,猶豫了一下,卻捂住小姑娘的嘴,連忙把她拉回了屋里,眼里泛著光:“別喊!別喊!他沒了,我們就有新房子住了!”
房間里3瓦小燈的微光下,小姑娘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等過了大概有半分鐘,屋外頭,才忽然響起警哨聲。
“落水了!”
“有人掉水里了!”
坐在警務室二樓擺弄望遠鏡的老周,看到江阿豹落水,管不了那么多,立馬飛速從幾百米外跑過來,把身上厚厚的大衣一脫,撲騰一聲就跳進了水里。
可那池子里的水,實在太冷太涼,老周剛一跳進去,自己就差點凍僵住,而江阿豹身上的衣服,又實在是太厚太沉,尤其是泡了水之后,更是仿佛有幾百斤重。
池塘四周,很快圍滿看戲的人,卻只有兩個小孩子,拿來竹竿子,在水里頭一陣亂捅,差點把老周也交代進去。轟轟鬧鬧間,警務室里的另一個協警,終于拍馬趕到,大喊一聲:“都讓開!”把一個大網兜,從上面扔了下去了。大網兜罩住老周和江阿豹,然后十幾個人哼哧哼哧地努力半天,才終于把兩人從水里撈了出來。
網兜一撒開,老周吐了口水,晃晃腦袋,立馬晃悠悠站起來,扯著嗓子,朝著人群大喊:“醫生!快叫醫生!”
“在!在呢!”人群當中,衛生站的高醫生戰戰兢兢走出來。
老周一把拉住他,指著地上的江阿豹大喊:“快!快!人工呼吸!”
“我?”高醫生滿臉驚愕。
老周暴躁怒喝:“不然難道是老子嗎?”
“不是……”高醫生看看江阿豹的那張臉,滿臉的抗拒。
老周卻直接把他摁了下去,吼道:“當醫生的!救死扶傷,治病救人!抓緊的!”
“我……”高醫生都快哭了,只能蹲到江阿豹身邊,掰開他的嘴。然后慢慢湊近下去,剛一聞到江阿豹嘴里的氣味,立馬一個反胃,扭過頭就干嘔起來,“嘔”
“媽的!廢物!”老周一把將高醫生從邊上拉開,自己蹲到江阿豹身邊,用極其嫻熟的手法,挖出江阿豹嘴里的堵塞物,然后對著他的嘴巴,就開始瘋狂吹氣、按壓胸口。
心肺復蘇搶救,其實是極其消耗體力的事情。
而江阿豹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像是還能活。
老周卻像是打了雞血一樣,七八分鐘都沒停下,大冬天的夜里,渾身濕透,卻依然堅持。
在場的數十個十里溝村的村民,神色復雜地看著老周。
很想勸老周停手,卻始終無法開口。
人群后面的木屋里,那對母女也走了出來,神情糾結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寒冷的山風,呼呼卷過大地。
突然,半天沒動靜的江阿豹,發出一聲咳嗽,然后一只手推開老周,一個翻身,就開始努力地喘氣,發出的聲音,就像殘破的風箱似的。
“吼吼吼!”
老周累得滿頭大汗,癱坐在了一邊。
四周左右的人,眼中全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老周……”年輕的協警把周警官從地上拉起來,想說點什么,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早上說要弄死江阿豹的人是他,現在舍命相救的人又是他。
人民警察啊……
“咳!咳咳!”正趴在地上大喘氣的江阿豹,忽然又咳嗽起來。
但聽聲音,仿佛咳得有點不太正常。
年輕的協警低頭一看,駭然喊道:“他在吐血!”
“吼吼!咳咳咳!”江阿豹突然緊緊拉住年輕協警的腳,抬起頭來,滿臉青紫,大口大口地往外噴血,而且越吐越多,微弱的燈光下,那臉色仿佛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
“醫生!救人啊!”協警嚇得一哆嗦,一腳把江阿豹踢開。
高醫生卻早就慌了神了,大喊道:“我……我不會啊!”
這時人群當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胃出血了!”
馬瘸子走進來,扭頭朝著邊上那間木屋子的方向一看,“剛做完胃部手術,術后持續飲酒半年,加上天氣原因,血壓升高,這個吐法,估計八成應該是胃底靜脈破裂了。送醫院搶救吧,抓緊點,說不定還能救回來。”
說完直接扭頭就走。
老周愣神了兩秒,轉頭問高醫生道:“媽的現在回去,車都沒有!有什么能應急一下的嗎?”
高醫生搖搖頭。
“媽的廢物!要你有屁的用!”老周罵了一句,轉頭就沖協警大喊,“快!叫車過來!”
“哦……好!”
漆黑的夜色下,年輕協警慌忙飛奔回警務室,路上還因為路滑摔倒兩次,可什么也顧不得,爬起來就立馬接著跑,等跑回辦公室,拿起電話,兩只擦傷的手都在哆嗦。
“那個,我……十里溝村!快死人了!叫車!叫車!江阿豹吐血了!”
電話那頭,立馬一陣慌張。
年輕協警終于松了口氣。
與此同時,池塘旁邊,老周向邊上的窮逼村民要了根煙,塞進嘴里點上,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然后把煙頭豎起來,放在了江阿豹的身邊。
江阿豹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那在黑夜中閃動的火苗,滿嘴的血,卻再也沒半聲咳嗽。
一陣晚風吹過,將那根香煙吹倒。
老周一伸手,把江阿豹的眼皮合上,然后站起身來,就看見那個年輕的協警,匆匆跑了回來,興奮喊道:“車子馬上就來!”
“不用了。”老周搖了搖頭,“今晚你辛苦一下,先寫份報告,我先回去洗個澡。麻辣隔壁的,累死老子了……”
年輕的協警聞言,低頭看了眼江阿豹,過了兩秒,才狠狠打了個哆嗦。
媽的!真的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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