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
上書。
永盛六十九年間,一月中旬,飛云縣院試文試,馮氏學子化邪魔,先天高人陳立陽出面鎮壓。
這一邊,裘縣令振筆疾書,寫好呈給蒼州府的公文信箋,蓋上隨身攜帶的縣衙公章,他喚來一位芝麻官即刻送往府城。
另一邊。
方鴻蹲在地上,看著馮氏學子的試卷。
卷面字跡滿登登,尤為工整,優雅美觀。
指尖掠過,指肚撫摸,還能感受到力透紙背的凹痕。
“經商之道……”
“解放武人生產力……”
“卷子上隱晦提出了限制皇旨與內侍司的思想雛形?”
方鴻越看越心驚。
馮氏學子的想法已經有了資本主義的最初萌芽。
通篇看完。
總結歸納。
大意如下。
其一、推動商貿,自由地買賣交易。
其二、武道至上,不應該一切都為練武服務,武人們從事各行各業,充分挖掘武人的作用,日耕百畝地,一日織構百件衣,裁剪被褥,冶煉鐵器……屆時,大乾王朝的千古盛世指日可待。
其三、大乾內侍司,皇室掌握的京商、官商,專辦專賣,禁止私營,若能打破這種壟斷的狀況,開設官營與民營的初步合作,互通有無,相得益彰,普及至各大府城、郡縣、鄉鎮……如此一來,大事成矣,開創千古未有之偉業。
這一刻。
考場之內靜悄悄。
看著馮氏學子的答卷,方鴻不禁按了按眉心:“市場經濟,自由貿易,資產資本,解放武人生產力,以及君主立憲制的思想萌芽。”
“沒錯了。”
“這些東西違反了某些禁忌,令馮氏學子入魔。”
不可說,不可言,不可想。
不可宣之于口,不可記載記錄,不可流傳于世。
方鴻閉上眼。
封建王朝發展出資本主義,屬于跨越式提升。
后天四層到六層的武人,至多有萬斤之力,從事各業,其生產力,直接跳過了手工業商業經濟,足以媲美基本的工業機器。
這什么概念?
該怎么定義?
毫不夸張地形容:相當于此方世界的工業革命,跨越時代的革命!
‘機器取代人力,工業革命。’
‘武力取代人力,叫什么?武道革命嗎。’
方鴻扶額,搓了搓臉,正應了張大田的那句話——人求上進,就會入魔。
也不知怎么回事。
又是從何時開始。
轉世下凡歷劫,本是不聞不問,置身事外,漠然的過客視角,如同高高在上的仙神俯瞰人世間億萬螻蟻的心態有了革命性變化。
他方鴻,首先是人。
然后是南天門天兵。
最后才是中天北極紫微大帝。
不知不覺間。
真正融入了這個世界。
“馮慶羽。”
方鴻手捧馮氏學子的試卷,好似手捧圣賢書,只覺得心頭抽搐,有點疼,為這些人族同胞感到心疼:“按理說你寫到中途的時候,應該有警覺,感到即將入魔的征兆。”
“只要放下筆,或可平安無事。”
“只要不再繼續寫下去,撿回一條命是大有可能。”
“為什么非要寫完?”
“直抒胸臆?”
“只求速死?”
“不想活了?”
馮氏學子馮慶宇的種種想法,到底為了什么,方鴻不得而知。
卷面滲透著一滴血擴散痕跡。
上上下下地看完。
翻到了背面。
書寫著幾行小字:
永盛六十九年間科舉院試,馮氏學子文試中入魔而亡,應該會驚動朝野,上書陛下,忠言達帝聽,良言傳于世的吧?
我身患重疾,藥石難醫,已是將死之人。
甘冒大不韙,留此大不敬之言,又何妨。
便了結此生,以死明志,進獻一生所學。
就不知。
我的名。
以后會不會有人記得啊……會不會給我追封一個武秀才功名?但愿不要身廢名也裂吧。
值此之際。
翻到卷子的背面。
方鴻徹徹底底明白了:“這又是一次死諫——忠言達帝聽,說的正是我中天北極紫微大帝。”
張大田不是第一個。
馮氏學子也不是最后一個。
這就是世世代代的人族同胞不屈不撓的大無畏反抗意志。
念及此處。
方鴻不禁想起前世的祖國,在那個黑暗年代,山河破碎,國土淪喪,國難當頭,國殤來臨,四萬萬中華兒女不曾屈服,齊心協力,抵御侵略……先烈們挺身而出,血肉之軀,迎著炮火,前仆后繼,譜寫無數可歌可泣的壯烈事跡……歷史不可忘,不能忘,不敢忘!
方鴻站起身。
詢問院長張博武。
得知了馮氏學子的大致生平。
“馮氏學子,馮慶宇,永盛十四年生人,出生在飛云縣轄下的壺子村,一介白身無功名,后天七層內息境,生前喜好經商和勾欄聽曲。”
“你的名。”
“我,記住了。”
方鴻心中默念,輕輕折起馮氏學子的卷子,就聽到轟隆一聲,陳立陽從東方的旭日天邊,劃破長空一般,回到文試考場。
眾人連忙看過去。
陳立陽甩動袖袍,面露笑意,慢條斯理地說道:“邪魔亡,無人傷亡,各位不用擔心了。”
“好啊!”
“陳大人拯救縣城百姓,可謂大功也。”
“可惜了馮氏學子,好端端的怎么化為邪魔……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四次參加科考,氣血與內息相合,必然能通過武試,也是一樁遺憾事。”張博武輕聲說道。
就在剛才。
張博武走出文試考場,詢問了幾個與馮慶宇熟識的學子。
有人說馮慶宇患了重病,每夜難以入睡,頭疼難忍。
有人說馮慶宇經常喝藥,氣血時不時虛弱。
這個狀況很罕見。
要知道,后天二層的境界,基本上就能百病不侵。
因此……
武人患重病……此事不常有,就令人扼腕惋惜。
“對了。”方鴻突然開口,抖了抖手里試卷:“此人有大才,卻不知,能否追封武道秀才的功名?”
聞言。
裘縣令皺起眉頭,道:“追封逝者功名官身的事兒,也有不少先例,只不過流程相當繁瑣。”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完全沒必要。
說白了……在裘縣令的眼里,科舉院試有學子化為邪魔,乃是郡縣丑聞,影響極為惡劣,所幸有驚無險,蒼州府方面不會給予過重的責罰。
既如此。
何必自找麻煩。
暫且不論馮氏學子是否有資格銅榜題名,人都沒了,一切成空,追封武秀才功名,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番話不對,不對。”院長張博武搖頭說道:“馮慶宇是我書院學子,青云榜上第九名,必然能通過院試的諸多考核。”
縣尉施高虎,新任的縣丞,兩人都默不作聲。
他們是識文斷字武道舉人。
明事理。
知對錯。
邪魔出世,打斷科考,怨不得馮氏學子。
“方鴻。”
“你看了馮氏學子的卷子?”陳立陽沉吟一下,開口問道。
方鴻:“看了,這試卷應該會一路上呈到永盛帝面前……其文章字字珠璣,有定國安邦之才,有開創宏圖偉業的思想雛形。”
“什么!?”
“方大人居然給出這么高的評價!”
“似乎推崇備至……這,這馮氏學子稱得上死亦無憾,可以安息了。”
此言一出,眾人動容,面面相覷了起來。
這等同先天高人的評語。
境界高,武力強,見識眼力肯定是相當不凡……這是固有的認知,觀念,先天高人的結論一定是對的。
“如此。”
裘縣令吸了口氣,連忙認錯,收回前言:“馮氏學子,合該追封武道秀才的功名。”
張博武點頭:“善。”
縣尉縣丞對視一眼,也附和:“可。”
“準了。”
最后由陳立陽一錘定音:“咱們就按照方鴻的意思……我與方鴻,為馮氏學子擔保,今年科考,郡縣院試,此人可為武秀才。”
接著。
幾人商量了一番。
文試中止,不再重考,直接開始武試。
方鴻愕然,這也太敷衍了吧,下意識問了一句:“呃……那些沒寫完卷子的考生怎么辦?”
“哈哈。”
“文試只是走過場罷了,沒那么嚴格,答上一半就能過。”書院院長張博武笑瞇瞇說道:“為官之道啊,就在于靈活變通,事后上書蒼州府,甚至上稟永盛帝,也不會責怪我們的特事特辦。”
方鴻:“我以后見了乾帝,問他會不會責怪。”
張博武老臉一僵,張張嘴,沒詞了。
“好了!”
“盡快開啟武試!”
陳立陽下令,又看向方鴻:“方鴻你銅榜題名之后,該去蒼州府了吧,什么時候走?”
方鴻疑惑:“怎么覺得……你好像巴不得我快點走。”
陳立陽:“不至于,不至于。”
方鴻:“……”
方鴻仔細打量了一眼陳立陽,只覺實在看不透,沒辦法理解此人什么腦回路。
時值正午。
冬日高懸。
人山人海的盛況,沸沸揚揚,熱鬧極了。
“擂臺上那個人我見過!”
“青云榜上第二名,呂安喬……據說他打敗過好幾個同境武人。”
“呂安喬對戰哪位?”
“學子方鴻?”
“這名字……聽起來有點熟悉。”
數不清民眾百姓,或踮起腳尖,或爬上樹枝,或攀在墻頭,或站在樓閣屋檐之上,又激動又期待的望向飛云縣院試的武試擂臺。
擂臺之上。
呂安喬擠出笑容:“我認輸,我認輸了哈……”
方鴻指尖兒繚繞一縷真氣:“聽聞科考禁止上場就開口認輸,會有舞弊的嫌疑。”
呂安喬喉結微動,苦笑道:“這個……”
“考生呂安喬,勿多言!”主考官陳立陽的低喝回蕩:“科舉武試不允許直接認輸——你都沒動手,怎么知道打不過?”
陳立陽立于高空。
一聲低喝,蕩開音浪,回蕩方圓上千米。
“對啊對啊。”
“是啊是啊。”
擂臺下,百姓們附和,期待著一場大戰。
呂安喬:“……”
我只想認輸,就這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