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道袍的最后一絲布片,化作灰燼,鄧獨秀灌滿了水壺,步履從容地返回了煉房。
泡了一壺茶,不疾不徐地飲了兩盞,他盤膝坐回了石床。
他輕輕解開脖頸間的金絲繩鎖,一枚半黑半白的珠子,現在他掌中,溫熱的珠子已化作冰涼。
他輕輕摩挲黑白珠子,不由暗暗感嘆,“老伙計,你帶我回了這里,正要好好表現,何故才嶄露頭角,便要罷工啊。”
無須說,他能屢次從秦師叔,張揚,李宛兒,王侃,李沐風等人身上吸起清靈氣,正是得益于這枚黑白珠。
這枚黑白珠,他取名叫震寰珠,是他前世從星河中的一個九龍拉動的巨棺中所得。
珠子內藏著無數典籍,文字和此界一樣,但似乎是來自一個叫地球的所在。
珠子的妙用在于,只要裝十三成功,引發震驚,便會從裝十三對象頭頂溢出清靈氣。
可惜的是,他前世得到這枚珠子太晚,未等大顯身手,便遭了暗算,身死道消。
此番重生,震寰珠相伴而生,他猜測多半是他一縷殘魂不滅,被震寰珠帶到此處,回到他十八歲時的肉身。
他輕輕摩挲著珠子,心緒漂浮,往事種種,過眼云煙,一股濃濃的思念縈繞心頭,他想母親了。
前世的他,雖脫出幽獄,但已是黑戶,不敢再見母親,此后亡命天涯。
仔細算起來,他上一世自逃亡后,也就只一年路過昌武府時,遠遠見過母親一面。
那時,母親已滿頭銀絲,步履蹣跚了。
礙于見不得光的身份,他只在遠處跪著磕了幾個頭,悄悄往自家院子投了一包銀子,就急急遁走。
及至他終于成就一方豪強,再想見母親時,已經永遠沒機會了。
他盯著身上青衫,手臂上的金瘡藥,被刺破的護臂,樁樁件件,無不是母親替他置辦的。
以前這白云觀的少年,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獲得李宛兒的青眼,何曾有一刻,想到那個總是默默為自己付出的母親。
此刻獨坐靜思,他慚愧已極。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熟睡中的鄧獨秀被激鳴的鐘聲吵醒,不久,驚呼聲四起。
未到午時,漢陽縣掌獄司派來一隊人馬,上了小倉山。
隨后,白云觀眾人,被約束在規模最大的清心堂內,等候問話。
原來,素女坡下的殺戮現場被人發現,并第一時間舉告。
彼時殺戮結束,鄧獨秀不是沒想過重新布置現場。
但他稍稍思索,便放棄了。
因為要抹去殺人現場的所有痕跡,根本不可能。
越是遮掩,越是欲蓋彌彰,越是將兇手的方向,指向白云觀內部。
反倒什么都不做,顯得自然,何況,臨去之時,他在樹干上留了赤練邪魔張可久的特殊標記。
不出預料,能將掌獄司那幫人的視線帶偏。
此刻,他混在人群中,心安神寧。
不管怎么查,絕不會有人將懷疑對象,鎖定到一個才上山一年的小透明身上。
問詢流程走得很快,很快便輪到鄧獨秀了。
將午時分,敞開式的芳洲亭內,日暖風和,鄧獨秀才跨進去,仿佛入了冰窖,周身寒毛豎起。
他一眼就認出了亭中背對著自己的那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正是漢陽縣掌獄使洪承。
洪承主掌幽獄,專司捉拿不法修士,身負皇權,威權極大,整個漢陽縣境內,其名能止小兒夜啼。
前世,鄧獨秀被李沐風設計,落入幽獄,親眼目睹了一個少年修士被洪承制成人彘的全過程。
少年的痛苦,哀嚎、屠宰場一樣的現場,洪承的冷靜的雙眸,沉穩的雙手,讓他永遠難忘。
當時,他親耳聽洪承吩咐押送他的兩名獄卒,說等上一段時間,若還沒有消息,就要將他也帶入這制作人彘的暗房。
鄧獨秀依舊能清晰地記得,他當初是何等的窒息,腦子里空白了整整一夜。
今番再見,那夢魘般的回憶再度襲來,但他已能從容待之。
“煙花炸響的時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睡著了。”
“那么大的動靜兒,你怎么會睡著?”
“昨日我和王侃師兄起了爭執,他踢了我一腳,我胸口疼,便躲入了靜房,那邊偏遠,沒聽到有燃放煙花的聲音。”
所有的說辭,早就想好了,包括回話時的情緒,他都控制得極好,不露絲毫破綻。
“行了,你先下去吧,想到什么異常的地方,隨時上報。”
一個生著一雙倒三角眼的青年,揮退了他。
鄧獨秀認識這個三角眼,知道他是洪承手下的得力走狗,勾魂使者閆冰。
鄧獨秀起身,才踏上皂莢樹映在亭中的影子,一直背對著他眺望山景的洪承忽然說話了,“等等。”
鄧獨秀立定,后背一涼。
他緩緩轉過微微蜷縮的身子,貌似害怕,實則在蓄勢待發。
“白云觀要解散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洪承聲音清朗,面目溫潤,一眼望去,宛若教書先生。
鄧獨秀怔了怔,一臉迷惑,“為什么要解散,我才上山一年,尚未修得大道。”
洪承微微皺眉,覺得這家伙有些拎不清。
閆冰瞪眼,“滾。”
鄧獨秀倉惶退走。
“大人,可是這家伙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
閆冰目送鄧獨秀下了山道,沉聲問道。
洪承摘下一枚戳進亭中的一根皂莢樹枝上的皂莢,在指間緩緩碾碎,“是有不對勁兒的地方,他似乎很怕我,但又有些古怪。”
“大人威名,橫壓全縣,區區豎子,豈能不懼?”
閆冰言出由衷。
洪承微微搖頭,“這小子不一樣,他的怕在心里,血里迸發著膽氣,我聞得出來。”
“大人的意思是,這案子是他干的?”
閆冰懵了,“這不可能啊,這小子的資料我也看過,他不可能有這本事。
另外,屬下在林中發現了赤練邪魔張可久留下的徽記,作案手法也頗為吻合。”
“張可久還在淮西,怎會來這里,何況,這是我的地頭,他犯不上…”
洪承覺擺擺手,話說一半就停了。
閆冰聽出些話縫,不敢繼續糾纏,另行匯報情況,“此外,案發當夜,誠意伯家的客卿匆匆離開,此事大有蹊蹺,要不要……”
洪承擺手,“那是誠意伯府,你我夠不著,再說真是誠意伯府下手,也犯不著弄得這么鮮血淋漓。不必費神了,此案就栽在張可久名下吧。”
閆冰領命,忽然又想起適才洪承突然叫住鄧獨秀,問他下一步打算,心中生疑,“那鄧獨秀,您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在閆冰看來,洪承從來都不會說廢話,更不會做無用之事。
閆冰腦子轉動飛快,他忽然想起,半個月前,李沐風曾深夜來洪府投帖子求見,按時間算,那時誠意伯家的客卿才到白云觀兩日。
莫非是因為誠意伯客卿的到來,讓李沐風挖出了鄧獨秀的隱藏身份?
洪承見他閆冰眼神飄忽,笑道,“不必猜了,直接告訴你。鄧獨秀是張好牌,弄好了能換不少好處。但在此前,要判定誠意伯府對他到底是什么觀感,這需要時間。”
洪承這么一說,閆冰就徹底領悟了。
洪承又不是頭一次干這買賣,找個罪名,扣了人,什么好處也要的來。
可既然鄧獨秀出身不俗,連誠意伯府都驚動了,按常理,洪承是不會惹這個騷的。
洪承詭秘一笑,“你少操些心,該你知道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現在你著人將鄧獨秀給我盯緊了,最多兩個月,消息一旦探明,咱們就開嚼這只肥鴨子。”
“遵命!”
素女坡下的慘案,驚動實在太大,昌武府也派了人來,并很快下了結論,案子是赤練邪魔張可久做下的。
白云觀上空的恐怖疑云雖然消散,但眾弟子早已破膽,紛紛求去。
當天,兩位師叔輩的就因為瓜分司庫,鬧起了矛盾,大打出手。
最后還是官府的大人們出面,壓下亂局,直接結果就是本就不豐的司庫立時見底。
如此一來,人心徹底渙散,官府的人馬才撤圍,整個白云觀便消散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