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國王坤,殺了齊國李龍川。”
祁問實在不必高聲,因為此言已是驚雷。
轟轟隆隆!
究竟是戰船橫空,還是天雷滾滾?天涯臺上的看客們,已經不能分清。
今天有太多的意外發生。
而對于絕大多數普通的島民、甚至是修行者來說,城頭變幻大王旗,也如這日落日暮、甚而天地斬衰……他們都只能接受,無法左右。
轟隆!
黑夜直接裂開一道縫隙。
曹皆的氣息拔天而起!
這位大齊篤侯、苦面統帥,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溫吞的存在,這一刻盡顯兇意,有翻天之勢。
只是一個眼神的變化,你就能夠知道——他已經完完全全做好了與景國正面沖突的準備,擁有了同宋淮分生死的決心。
夏尸軍軍營的方向,更同時升騰起煞云,仿佛一柄巨傘,撐開在懷島上空。
此亦大齊九卒之鋒銳,所有不歸屬于齊國的人,自然是要被隔絕的“風雨”。
遠在決明島,亦有兵煞撞天。由祁問所率領的艦隊,更高舉兵戈如林。已經趕到近海的天覆軍,全面回應了統帥的暴怒!
一切都有個解釋了。
為什么田安平攜恨而來,為何他要問樓約之罪。
王坤是受樓約統御、代表景國出海,是九子鎮海的其中一個環節,更是景國在近海群島的重要起筆,駕馭佑國圣龜,招搖海市。
他的所作所為,樓約都有份,景國不能辭其責!
何止田安平要問罪?
曹皆都要親自拔刀,問責樓約。
在這種時候,他不可能質疑揮軍而來的祁問。祁問作為夏尸統帥,亦絕無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就這種事情虛言。
那鐵鏈所圍的惡獸般的即城前,本來一拳將田安平轟入其中、正要撲身而入的樓約,竟也在城門之前頓步。
從驟撲到驟止,這動作轉換太過突兀、力量沖突太過劇烈,腳下空間都不能承受,被他踩出一團幽幽轉動的混洞!
那張仿佛覆蓋山河的長袍,鼓鼓蕩蕩的落下了。
如同塵霧掩日,使得他像一座被澆熄的火山。
他在城門前扭頭回來。
這事情關系太大——倘若靖海計劃成功,哪怕是這種性質極其惡劣的事情,也大有扯皮的空間。王坤殺李龍川,怎么殺的?是防衛過當,還是戰斗之中失手,又或根本是個誤會!
有永彌海患之功,以滄海為據點,回抱近海,景國在這里的腰竿,是足夠直挺的。
但于靖海計劃失敗的現在……
于闕死了,十萬斗厄軍,折損過半,剩下的也都陷在迷界里,未見得能歸來。靈宸真君強行滅世、炸盡塵雷,雖勉強自滄海脫身,實力又還剩幾分?
哪怕盡蓬萊之力,也壓不下齊人的氣焰,更別說承擔齊人的怒火!
一個應對不好,他們今天就要退回神陸。
此來東海的一切投入,真要宣告一無所得,都付東流。
推動此事的蓬萊島和帝黨,包括他和閭丘丞相在內,一定要對其他派系有所交代。甚至天子都要在一些關鍵的地方有所讓步!
與之相較,殺不殺田安平,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當然,也不能再殺。
倘若祁問說的是真的,王坤殺了李龍川,他再殺掉上門問責的田安平……
那就是逼著姜述披甲了!
李龍川尚只是石門李氏的嫡子、九卒逐風的正將,田安平卻已經是九卒統帥,手握大權的齊國高層。
樓約在這樣的時刻,感到事情前所未有的棘手起來。
而宋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樓船上那位怒發沖冠的夏尸統帥,只問道:“王坤呢?他在哪里?”
情況不明,現在說什么都被動。
為今之計,只有先找到王坤,了解事情全貌,再來做接下來的決斷。
這的確是關鍵的問題。
立于樓船的祁問,看向鐵鏈所圍之即城的方向。
嘩啦啦。
田安平又掛著斷鏈,身形半弓,像一頭受創的孤狼,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他的胸膛已經整個凹陷進去,險些被樓約一拳轟穿,但畢竟是沒有——雖然已前胸貼著后背,薄得沒有一掌厚。
長發徹底散亂,和血絞成許多綹,垂在額前,這使他仿佛藏住了眼睛,森森地隱在幽林之中。
那雙形狀普通的眼睛,此刻也就變得危險起來。
他盯著樓約,像是嗜血的野獸,盯住了今夜的晚餐。用那已經不便言語的口器,慢慢說道:“我已宰了。”
聲音難聽,但平靜,平靜得像是說自己出門之前,剛宰了一只雞。
“景國人敢在東海殺齊人,我不可能叫他多活一息。”
這句已是他難得的解釋。
然后他繼續道:“你也不會例外。問你的罪。現在,我來。”
他有些被打到半癲的感覺,說到最后,不僅聲音愈發含糊,連語序都混亂了,但意思還是很明確。
“你殺了王坤?對我景國天驕,不審而罪,不問而誅?”樓約敏銳地提煉重點,眼神一瞬間變得極其凌厲:“本座看明白了——你今天是找死來了!”
天地斬衰之期,四時顛倒,天機混淆,衍道的感知都要被限制,更別提他還沒有走出那一步。
他的確聯系不上王坤,也無法第一時間獲知鬼面魚海域的情報。
此刻他對王坤和李龍川之間,在鬼面魚海域到底發生了什么,也是一無所知。
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情絕不會做錯——反手一頂帽子扣回去。
王坤到底有沒有殺李龍川,這件事可以往后再議。你齊人殺了王坤是事實,田安平找上門來是事實……你齊國在流程上就不對,如何敢不審而罪,這般輕慢中央帝國!?
轟隆隆!
巨艦在夜空中轟鳴。戰爭巨弩在法陣的作用下,絞索繃到極限。
“景國人敢在東海啟釁,殺我公侯嫡子,還想讓我齊人,通過你景國審罪?”
夏尸統帥祁問,站在名為“禍殃”的戰艦甲板上,怒聲以斥:“從中央帝國的美夢中醒一醒吧!今天已是道歷三九一九年,時代不復以往,爾輩竟成老朽。這里更是東海!東國之海!”
“東海是東國之海,我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話了。但出現在齊國高層嘴里,這確實是第一次。歷代身填海疆的英靈,竟都成了你齊國的鬼魂!”樓約看著祁問:“年輕確實是好,不必在意過去,隨意編造歷史,單薄又新鮮,寡廉且鮮恥。祁帥不愧是夏尸新任統帥,比前任更年輕,也更有氣魄,真是一代新人勝舊人啊!”
祁問自然是不如祁笑,要不然也不會被壓制這么多年。
這一點天下人都知道,他自己也清楚。
自拿回夏尸統帥職務,他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日懈怠,始終憋著一口氣要證明自己。
不僅大興土木、鞏固決明島防務,勤練軍陣、提高軍隊戰力,也抓住一切機會,擴張齊國在海外的影響力。
這些年近海風平浪靜,諸島無不賓服,誰能說沒有他祁問的貢獻?
包括今日,李龍川之死,固然是齊國的巨大損失。是景國人累累罪行里的又一筆,其傲慢猖狂之處,令人發指!可拋開那些情緒上的東西來說,這也是一舉將景國海上影響力清空的絕佳機會!
自當年前武安侯在戰場上一念之軟弱,放過了陳治濤和竹碧瓊,令釣海樓的基業得以延續,景國就借機干涉近海,早有賴在這里的趨勢。這一次靖海計劃橫空出世,更彰明景國吞海的野心。
東海若存,還在高速發展中的齊國,戰爭潛力將倍于先前。東海若失,齊國不僅是被削弱了潛力,還需要時刻提防海上風浪,此后漫長的海岸線,就是齊人血流不止的巨大傷口!
昔者景國以夏地為刀,架于齊國西南,好不容易抓住時機,用一場大戰將之折斷了。焉能今日在東海放手,任景國親自提刀抵腰?
身為大齊九卒統帥,自要為齊國而謀,為天子分憂。
樓約一口一個夏尸軍的新任前任,自是拿他祁問與祁笑作對比,用祁笑來羞辱他。
但這樣的羞辱,在過去的時間里,豈有一日止歇?
一日不能真正追上祁笑。這列名兵事堂中,因祁笑出事而竊據的夏尸統帥這個職位,本身就是對他時時刻刻的羞辱!告訴他——你只是個跟在姐姐身后撿東西吃的小賊,根本不配此位!
“祁某非壯,為國剛強。東海無事,因恨興波!”祁問抬手一握,已然握盡懷島庚金之氣,握住了他的鎏金虎頭槍,高昂著頭,眼神冷肅:“比起你樓真人,祁某的確算得上年輕。但在齊國,相對于那些優秀后輩,祁某已算年衰!李龍川風華正茂,兵略超卓,將來成就必定遠勝于我祁問,卻死于景國宵小之手——”
這位夏尸統帥,將大槍橫在身前:“此恨果無報乎?!”
自他而后,整個艦隊的甲士都舉兵。
兵煞飛騰,起伏如龍!
李龍川和王坤的沖突,不是無緣無故,憑空捏造,而是有跡可循,許多人見證。
王坤執行九子鎮海的計劃,駕馭佑國圣龜出海,一路招搖,作為這次行動明面上的一支旗,吸引齊人的注意力。
在海門島就與李龍川對上了!
雙方當時便劍拔弩張,險些打起來——彼刻已有李龍川指旗而欲分生死的激烈場面,是王坤以靖海計劃為重,忍耐了一時。
李龍川代表齊國對王坤一行嚴格戒備,甚至于緊急調整釣海樓的防區來針對,將景國人調整到荒寂的鬼面魚海域,并孤身入列,一路隨行。
這一點當時在場的很多人都能作證,更有現場的齊國修士,早早地報知鎮海盟。鎮海盟那邊可都還白紙黑字留著底。
到了鬼面魚海域之后,兩撥人更是真個大打出手!
李龍川的箭,曾經指向王坤,也確切地落在那只巨龜身上。
龍皇九子之霸下的力量,曾在李龍川的神臨金軀上碾過。
李龍川的尸體上,都是王坤留下來的傷。
李龍川的頭顱,是王坤的佩刀所斬。
這一切真實無虛,沒有一個字是假。
景國哪里賴得過去?
人族有大局。
神霄之前需忍耐。
霸國不伐是共識……
但是……
但是!
李龍川死了!
大齊帝國摧城侯嫡子,石門李氏貴公子李龍川……他死了!
死于傲慢的景國人之手!
這不是可以略過的矛盾,不是能夠轉圜的事情。
景國要么給出足夠分量的交代,要么等待戰爭!
田安平直接殺了王坤,找樓約問罪。田氏兩島,軍隊也都乘舟浮海。
祁問親自領著天覆軍,來圍天涯臺——
這便是大齊帝國兩位九卒統帥的表態。
作為齊國兵事堂成員,毋庸置疑的高層角色,在此時此刻,在這片海域,他們完全可以代表齊國的意志。
曹皆如果不開口,那么這就是齊國的態度。
而宋淮非常明白,曹皆此時的沉默,更多是對事態的保留,是作為齊國在東海的最高負責人,暫不撕破最后一張臉,有意留下余地。而絕非是對祁問、田安平的不認可。
曹皆絕不會在這種時候出聲反對他們。
這份沉默幾可等同于默認。
“篤侯,事發突然,是否可以容留一點時間……”宋淮主動放低了姿態:“這件事情——”
咚咚咚!
天涯臺上,忽有一力士,身著齊甲,大踏步登臺。高舉中天紫微旗,刷——迎風展開一片紫!
紫氣盈天,趨為一點,仿佛嵌在夜空正中心。
而后是得樵島、海門島、無冬島、冰凰島、霸角島……一支支紫旗舉起來。
絲絲縷縷的紫氣,皆赴高穹,那熹微一點,愈漸明亮。
一時間紫氣翻滾,夜幕也如旗面,紫微星就此懸垂高穹!
早已離去的大齊政事堂成員、鎮海盟盟主葉恨水,不聲不響地完成準備,極具壓迫性地展現了他與祁問這幾年治海的成果。
一令而萬應,近海諸島盡紫旗!
宋淮頓了頓,把那句“我們一定會調查清楚,給齊國一個交代”,咽了回去。
他明白齊國并不需要景國給交代,齊國會自己拿到自己想要的。
就如當年齊國可以成全釣龍客,不去干擾軒轅朔的超脫路。軒轅朔一朝身死,齊人立刻又能毫無壓力地侵吞釣海樓。
今日同樣如此,齊國可以著眼海疆大局,讓路給景國去靖海,但景國靖海失敗了,也別怪齊國人再把景國人趕下海。
李龍川的事情,并不是今日局面的根本,但確實是再好不過的驅逐理由。
“呵!”宋淮的表情嚴肅非常:“看來篤侯是想把老朽也留下。”
“東天師當然可以走。”曹皆慢吞吞地說道:“但李龍川這件事情,景國一定要有所交代。”
他虛握的拳頭,已經掌住了兵勢,補充道:“足夠分量的交代。”
王坤當然是不夠分量的。
殺了王坤,也不夠給李龍川抵命。
那么怎樣才夠?誰才算夠呢?
樓約在這個時候,笑了起來。他什么話也不說,因為此刻在這里,代表景國與曹皆對話的,是宋淮。他只是解下那領虎嘯山河袍,松開五指——
長袍輕飄飄地張開了,像一張網,更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轟!!!
一張能夠輕易被風卷起的袍子,片刻之后的墜落,竟然像是一座山!轟破了天海之間的距離,在一望無盡的大海,砸起數百丈的狂瀾驚濤!
此刻懸空而立的樓約,給人的感覺是如此輕盈,不復一直以來的威嚴厚重。但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解放力量!
仿佛在回應,曹皆所說的……“分量”。
這就是分量。
他已經做好接受一切的準備了。
當然,這個世界也要接受一切的樓約。
但這時候的宋淮看著曹皆,只是一字一頓地說道:“景國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景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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