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高的自我要求和心理壓力,會把他給壓垮的。
作為妻子,也作為同道中人,趙惜蕊覺得自己有必要勸誡一下蘇詠霖,別把自己逼得太狠。
“雨亭,你必須要清楚,咱們大明有一億八千萬的民眾,未來的數量還會更大,他們大多數在大明建國前都是文盲、半文盲,你難道覺得短短十幾年就能讓他們什么都能學會嗎?
一個傳統儒家精英尚且需要二三十年的時間學習、考試,然后再經過十多年的宦海沉浮,最后才能成為成熟的官僚,等他們真正開始主導國政的時候,幾乎都是四十歲往后了,他們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受教育程度遠不及他們的民眾呢?”
蘇詠霖明白這一切,但是就是因為他明白,所以才更加不能容忍狀況繼續這樣發展下去。
“惜蕊,我正是因為了解這一點所以才那么急切的想要他們多學一些知識,你要知道,教育資源無論在何時都不是一種能夠簡單下達到每一個人身上的資源。
也就是我們現在有了紙張和印刷術,有了普及教育的技術基礎,放在幾百年前,教育是上等人獨享并且賴以維持地位的奢侈資源,極少數人才能享有,并且以此拉開和群眾的距離。
但盡管如此,在技術上實現了可能性,但是在具體操作上,依然難度重重,所以我才會通過徹底的革命掃清上等人,這樣才能順利把教育普及下去,讓農民也能受教育。
可是現在的情況是,盡管我努力控制,可是精英人才和普通民眾之間的差別還是大大的拉開了,知識面上的不平等必然在現實生活中帶來身份地位上的不平等,乃至于權力層面的碾壓。”
趙惜蕊思考了一會兒,消化了一會兒,覺得蘇詠霖的意思可能是擔心文化繼續被壟斷。
“聰明人和凡人之間的區別是天生的,這一點毋庸置疑,我們不可能讓每個人都掌握一樣的學識,這不也是肯定的嗎?雨亭,你別太擔心了,現在普及教育已經是民間共識,沒那么容易被推翻的。”
蘇詠霖緩緩搖頭。
“我現在正在努力推動平等教育,讓咱們的干部們的孩子和普通民眾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在同樣的學堂里上課,爭取讓他們在同一起跑線上競爭,如此才能真正的抹平距離。
但是原生家庭的差距對于后代的差距也是非常恐怖的,惜蕊,你覺得澤英能取得全年級第一的水平和你在他課后悉心的教導有沒有關系?和他本身從小耳濡目染的東西有沒有關系?”
這還真是把趙惜蕊給問住了。
認真的想了想之后,趙惜蕊不得不點頭。
“你要這樣說,我還真是無法反駁,小時候他課后回來的時候,我就會逼著他學習,演練習題,溫和課程,預習新的課程,而且這孩子也聰明,一點就通,所以……”
“一般人家孩子的父母都在為生計努力操持,他的同班同學多是中都商業街上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哪里有那么多功夫管顧孩子的學業?”
蘇詠霖搖頭道:“孩子天性愛玩,自控力差,沒人監督很難成才,所以我要求學校盡量延后放學時間,以學校的強制力讓所有孩子盡量具備同樣的學習時間,控制他們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的程度。
可盡管如此,家庭之間的區別還是不可遏止的影響到了孩子之后的成長,官員家庭的孩子和中都城居民家里的孩子之間已經有如此的差別,更別提城外農莊里的孩子和中都城內的區別。
農民們農忙的時候耕種土地,農閑的時候外出做工,更不可能管孩子的教育,所以我擔心這種差別會越來越大,我很想讓他們快點學會一切,這樣以后就不會被欺負了……當然我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的。”
趙惜蕊沉默了一會兒,盛了一碗湯放在了蘇詠霖面前。
“雨亭,你真的考慮得太多太遠了,很多事情可能你終其一生都辦不到,更可能完全沒有辦法去辦到,你會把自己給累垮掉的,你好不容易把權責分出去一些,現在還要給自己找那么多事情做嗎?”
“我還活著,我看到了弊病和危機,我看到了那么多問題,你讓我怎么坐視不理呢?”
蘇詠霖搖頭道:“難,不代表沒辦法做成,難,就更要迎難而上,更何況如果連我都不去做,你指望交給誰去做?”
趙惜蕊微微笑了笑。
“我小時候常聽家里老人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有些事情我們解決不掉的,或者沒時間去做的,就只能托付給后人去做,你也常說你不是神,你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辦到的。”
“惜蕊,我不是在為一家一姓的兒孫考慮。”
蘇詠霖緩緩道:“這件事情做的好與不好,對于澤英和澤雄來說,有影響嗎?”
趙惜蕊想了想,緩緩搖頭。
“對啊,他們是我們的孩子,這件事情對他們來說沒有影響。”
蘇詠霖正色道:“但是對于普通民眾來說,這件事情影響太大了,當然了,暫時我們是看不到什么太大的影響的,但是這樣的影響會在之后的歲月里不斷發酵,最后,會出現很嚴重的危機。”
“有那么嚴重嗎?”
趙惜蕊頗為驚訝的看著蘇詠霖:“后人會把事情弄糟?”
“別小瞧了后人的智慧,也別高估了后人的智慧,大家都是血肉之軀,誰又能比誰超脫一切呢?”
蘇詠霖緩緩嘆了口氣,搖頭道:“能做的事情,就盡量都去做吧,去做了,總比放在那兒眼睜睜看著問題更嚴重而不管更好。”
趙惜蕊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勸服蘇詠霖了,便不再試圖勸說他。
但還是很擔心。
“雨亭,你真的打算做那么多事情嗎?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是好做的,稍有不慎,我覺得都很危險。”
“試試吧,萬一能辦到呢?”
“真要辦到的話,我覺得大明朝廷都沒必要存在了。”
趙惜蕊無奈的笑道:“民眾若是什么都學會了,自己就能治理自己,自己就能對自己負責,那大明朝廷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你還別說,真要到了那一步,我覺得還真挺有意思的。”
蘇詠霖笑了笑,緩緩說道:“有國家,就有組織,有組織,就有上下級,有上下級,就算我們盡力避免,未來也難免會出現壓迫,會演化出剝削,有些事情終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啊。”
“那你還想怎樣?解散大明國?”
趙惜蕊夾了一塊肉放到了蘇詠霖的碗里,溫聲道:“很多事情上我都支持你,我也知道我阻止不了你,但是有一些過于遙遠的事情,我希望你看的開一些,盡人事,聽天命,你自己不也說了嗎?你不是神。”
“唯有在這件事情上,我想當神啊。”
蘇詠霖端起飯碗扒了一大口飯,大口大口地咀嚼著,然后頹然的放下了碗,嘆了口氣。
“可惜,我真的不是神。”
“那不就行了,我還以為你真把自己當成無所不能的神呢。”
趙惜蕊溫柔的擦了擦蘇詠霖的嘴角,然后給他盛了一碗湯:“你呢,在外面做你的領導人,在家里就要做你的丈夫、父親,總而之,你沒有一個名為神的身份,懂了沒?”
蘇詠霖接過湯碗,無奈的笑了笑。
“懂了,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