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詠霖說他小的時候和家人一起販私鹽,南上北下,去過很多地方。
他驚訝的發現南宋很多地方的百姓都沒吃沒喝沒穿,餓死很多,甚至有些人要吃尿液曬干之后析出來的鹽分。
他一開始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后來才知道之所以這些人那么慘,是因為南宋的體制是個罪惡的無藥可救的壓迫和剝削體制。
上至趙官家下至區區一個小吏,每個人都在竭盡所能的壓迫和剝削百姓。
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秦始皇和他們一比都算是節儉。
人家陵墓的確豪華,可人家至少還修了長城,庇護中原,功大于過,而趙宋官家們呢?
嘿,把母親河禍禍成了后媽河,千萬人流離失所,數十萬人葬身大水喂了魚。
蘇詠霖同情那些可憐人,想要改變這個現狀,卻愕然發現自己的敵人居然是整個南宋王朝,是所有的統治者。
他喘不過氣來,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憑借自己當時的力量打敗他們,所以他決定另辟蹊徑,去山東,先推翻金國,然后再掉過頭來收拾南宋。
之所以這樣選擇,是因為金國的統治比較粗糙,還沒有完成如南宋這般嚴密的對下壓迫體制,只是武力強大彰顯的自身強大,只要打敗軍隊,攻破首都,偌大金國立刻土崩瓦解。
南宋當時只有階級矛盾,金國還多了一個民族矛盾,他抓住了金國內部矛盾更加尖銳的弱點,決定北上山東造反,先滅金國。
而事實證明,他做對了。
他打敗了金國,收復了中原,建立了明國,他在這片土地上踐行了自己的諾言,兌現了自己的初心,他正在創立一種前所未有的體制。
他的明國,沒有人會餓死,沒有苛捐雜稅,沒有沉重徭役、兵役,沒有任意凌辱,是一個理想之國。
他正帶著他的國民們快速向新的時代前進。
讀完了序言,趙昚愣愣的看著最后一個字,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
這序言雖然只有短短千余字,但是包含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
蘇詠霖是宋人。
蘇詠霖的爺爺是宋官。
蘇詠霖殺過宋官。
蘇詠霖之所以建立明國,是為了掉過頭來收拾宋國。
蘇詠霖想要顛覆整個宋國的體制。
以他僅存的理智,他差不多凝練出來了這些要素,然后發現這些要素稍微組合一下,無論哪種組合都能讓他破防。
蘇詠霖在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
他這樣寫,是在向大宋宣戰嗎?
是在向他,向整個大宋的統治階層宣戰嗎?
宣戰不用詔書不用使者,用對外發售的書?
什么路子?
趙昚一頭霧水。
懷著濃濃的不解和強烈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趙昚決定繼續看之后的正文內容,想著看看序言都那么勁爆了,正文是不是會有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還真給他猜對了。
蘇詠霖把序言里的東西掰開來揉碎了講得清清楚楚。
從自己的出生開始,用老朋友敘舊式的口吻和看書的人聊天,一點一點講自己過往的經歷,然后將自己對歷史對政治對現實對體制的認知和剖析。
他一點一點的講明白自己是怎么看待這個世界的,又是怎么分析南宋的壓迫體制和完全沒有未來的結局,又是如何一眼看穿金國必將覆滅的緣由。
最后他還說了他在建立明國期間是怎么搞群眾運動的,怎么建立人民政權的,又是如何構建戰時經濟體制的。
以及現在他在明國施行的全方位的革命政策。
他介紹了什么是農會,怎么通過農會解放農民,怎么讓農民擁有強大的生產積極性并且向明政權靠攏,又如何恢復發展殘破的經濟,利用有限的人力物力財力去做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情。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順風順水的,有很多人會出于對自己的利益訴求而反對他。
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完全不顧國家的利益,是必須要鏟除干凈的對象,否則就無法真正實現新制度的確立。
革命是暴烈的行動,而非請客吃飯這般溫良謙恭讓的推杯換盞。
所以流血是必須的,容不得任何溫情。
于是,他有計劃地消滅了金人,消滅了舊官僚和地主士紳,鎮壓了反對他的儒生,并且將儒學經典考試從科舉考試中去掉,全面罷黜儒家思想,再也不用儒家思想作為大明的官方指導思想。
他要用自己的思想取代儒家思想,建立一個真正存在的而非空中樓閣式的大同社會。
盡管這條路并不容易,可是他早已下定了決心,如果有人試圖反抗或者阻擋他,他就會和五十萬明軍一起,將他們全部碾成碎片,挫骨揚灰,軍隊是他手上最有力的武器。
新時代的到來不可阻擋,舊時代的離去已成必然,新時代旭日初升,其道已然大光。
同志們,一起上吧!
翻過最后一頁,趙昚茫然抬起頭,發現自己的桌子上不知何時已經點燃明亮燈火,書房內也是燈火通明,他愕然望向窗外,發現天色已黑,顯然已經是晚間了。
明明拿到這本書的時候還是上午。
我看了那么久嗎?
看著那本已經被翻看完畢的《洪武政論》,趙昚愣了許久。
他本以為自己會對這本書中的內容懷揣著極端的憤怒,可是看完之后,他卻莫名的冷靜。
他覺得自己應該生氣的,但是他卻莫名的沒有生氣。
或許,是因為蘇詠霖對他們這個階級的描述有些過于直白了,以至于招生不得不承認,他們就是這樣的。
欺上瞞下,利用身份獲得權力,用權力獲得經濟利益,然后死死把持住這個利益,絕對不會相讓,哪怕為此損害集體的利益,也不要讓自己的個人利益被損害。
哪怕對外卑躬屈膝奴顏婢膝,只要能保全自己個人的利益,那么整個國家受到損失乃至覆亡都無所謂,反正國家也不過是他們牟利的工具而已。
只要自己好就可以,其他的都不重要。
這就是他們這群人的本質。
所以蘇詠霖對這個群體極度不滿,一力主張用物理方式將他們全部消滅,消滅得干干凈凈,一個不留,再從制度和思想兩個方面同時發力,力求讓這個階級不再出現。
這個階級的出現是國家走向淪亡的開始,若不能限制、打壓、消滅這個階級,國家就必然向下一路狂奔,無可挽回。
趙昚讀過之后想起了明宋戰爭之后的重建時期所發生的不少事情。
他想到了他急切的想要恢復軍隊建設的時候,撥出去的錢款卻被大小官僚上下其手,雁過拔毛,本來足夠辦事的錢被他們分的七七八八,最后根據史浩的判斷,真正用于辦事的還不到四成。
趙昚很生氣的想要懲處這些貪官污吏,卻被史浩勸阻說若要救國,先要救官,沒有官員幫他做事,他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必須要喂飽這群官員。
“國家存亡之際,連軍費他們都要貪污,難道不怕蘇詠霖來了把他們一網打盡?”
趙昚很悲憤的問史浩。
史浩沉默良久,低聲回復道:“鋼刀沒有砍下來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不會死,真的死掉之前,每個人都會僥幸,無可避免,所以后悔是最沒有意義的行為。”
趙昚沉默無言,最終也沒有對貪官污吏下狠手整治。
他認了,他認了貪官污吏的存在,承認了他們對國家的侵蝕,只要他們還能辦事,其他的,他認了,他接受。
然而蘇詠霖沒有。
他直接下手把這些貪官污吏成規模的消滅掉了,按照他的理論來說,這叫革命。
所謂革命,不是變革天命,而是使用暴力對整個食利階級發起最終決戰,把他們徹底消滅掉暴烈行動,也可以用清算來形容。
蘇詠霖絕不接受什么救國先救官的說法,他認為救國就要革命,就要清算,把食利階級一網打盡,憑著元氣大傷也要把他們一掃而空,換一個朗朗乾坤。
他成功了,明國擺脫了舊官僚的拉扯,開始奮勇上進,全力沖刺。
而反觀南宋……
趙昚不得不承認,這些事情無一不印證蘇詠霖所說的是對的。
對待那些貪官污吏,的確不能妥協,一旦妥協,國家就完了,必須要抱著革命的心態懲治他們,將他們打掉,拼著亡國的風險,自我革命。
站在一個最高統治者的角度上,趙昚對這本書的觀感產生了嚴重的撕裂感。
一方面,這本書當中所闡述的對統治階級的內部狀況和消滅上等人的必要性深深的切中了趙昚的自我感受。
他就是被這群官僚給坑苦了,他和蘇詠霖一樣,都是深刻感受到官僚對皇權的反噬,感受到了面對群體行為的時候作為皇帝的無力感。
但是蘇詠霖成功了,蘇詠霖以自己的決心和超強的能力解決了這個問題,他把明國的貪官污吏全都打掉了,前前后后處決、流放數萬人,規模之大,空前絕后,震撼天下。
所以趙昚無比的羨慕蘇詠霖降服了那群官僚,并且重組了官僚系統,讓官僚系統更加廉潔、高效,明軍的強大直接體現了明國體制的優越性。
這是趙昚與蘇詠霖產生共鳴的地方,作為最高統治者來說。
但是除此之外的部分,蘇詠霖的其他思想讓趙昚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
極其強烈的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