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說出來,場面的尷尬一掃而空,變得極為緊張。
一群人死死盯著蘇詠霖,表情是整齊劃一的緊張。
他們都在等待著蘇詠霖把那句話說出來。
然后,蘇詠霖緩緩開口了。
“他找死,別帶上我啊。”
蘇詠霖搖了搖頭,開口道:“根基不穩,勢力不大,兵力不多,居然急著稱帝,這就是在純粹的激怒金國,金國必然加快速度,竭盡全力與之不死不休,我那兄弟撒八死在這樣一個人手上,實在是讓我感到遺憾。”
蘇詠霖這話出口,等于直接給這件事情定下了基調。
失望,平靜,欣喜,遺憾,等等情緒頓時彌漫在眾人心中。
蘇勇沒忍住,又站了起來。
“阿郎,那種人都能稱帝,你又為什么不行呢?”
他的這句話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蘇詠霖就看到好些人不由自主地跟著點頭,暴露了自己心中所想。
于是蘇詠霖覺得有必要講一下他的想法。
“我的處境其實還不如移剌窩斡,他只有金國一個敵人,而我,在金國和宋國的夾縫中間,我要是稱帝了,那可就是金國與宋國的兩面夾擊了,稱帝,那是徹底的敵對,不留一絲一毫的余地,這種事情,咱們不能做。”
蘇詠霖走到了蘇勇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移剌窩斡鼠目寸光,只看到眼下稱帝的好處,看不到此時稱帝的壞處。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看不到自己的禍患,只想著名目,只想著榮華富貴,他不可能長久了,諸君,做好準備,金賊很快就會南下了。”
蘇詠霖的戰略眼光和軍事水平是所有人都相信的,他一句話出來,所有人頓時緊張起來。
是的,金軍主力尚未南下,此時此刻,并不是他們糾結這種事情的時候。
要想稱帝什么的,再怎么也要等到徹底消滅金國,把金人祖先的骨灰都給揚了之后,那個時候才是大家考慮自己的時候。
而眼下,最該考慮的分明是抗金。
這樣說起來,蘇詠霖想著治河,又要設置新部門什么的,是不是有點多余?
有些人懷著這樣的想法揣測蘇詠霖的用意,但是沒敢說出來。
蘇詠霖接著又布置了一番軍事任務,順利打發走了這群想入非非的家伙們。
他只留下了辛棄疾和田珪子兩個人。
于是整間屋子就剩下他們三人。
“你們也希望我稱帝嗎?”
蘇詠霖似笑非笑地看著兩人,等著他們的回答。
辛棄疾看向了田珪子,示意前輩先請。
田珪子點了點頭。
“阿郎此時手握的權勢,已經等于是河北與山東的皇帝,是否稱帝并不重要,若為了一個名號而引來金國和宋國、尤其是宋國的敵意,那就太不值得了,兩線用兵,是兵家大忌。”
蘇詠霖點頭,表示滿意,然后看向了辛棄疾。
“蘇帥叫咱們來的重點分明不是稱帝之事,所以稱帝在蘇帥看來從來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事情?”
“復興會。”
辛棄疾開口道:“復興會的成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蘇帥當著所有人的面宣布這件事情,可眾人卻只在意移剌窩斡稱帝之事,明顯忽略了復興會的事情,但這才是重點。”
田珪子若有所思般看了看辛棄疾,感覺辛棄疾的思想覺悟很不一般。
他也是注意到蘇詠霖著重選調指導司成員加入復興會的時候才想到這件事情有點問題,而辛棄疾并不是指導司的一員,卻也看了出來,難怪蘇詠霖要把他留下來。
真聰明啊。
蘇詠霖很滿意地看著辛棄疾點了點頭,接著問道:“那么你以為,我為什么要成立復興會呢?僅僅只是為了治河嗎?”
“這個,屬下還沒有想透徹。”
辛棄疾緩緩開口道:“但是屬下覺得,復興會既然吸納大量指導司成員,而指導司在軍中和民間的影響力那么大,蘇帥用指導司治河倒也是順利成章。
若是尋常時節宣布此事,屬下還不會想得太多,可是蘇帥偏偏在所有人都在議論蘇帥會不會稱帝的時候提出建立復興會治河,實在是讓屬下有點不太明白。”
辛棄疾已經很聰明了。
辛棄疾雖然限于時代的限制沒有看得通透,但是也看到了一些尋常人不會在意的事情。
就這一點上來說,他是真的讀透了自己手稿當中的一些東西,思想已經超過了比他更早接觸蘇氏理論的那些部下們。
蘇詠霖滿意地走到辛棄疾邊上,把手摁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把另一只手摁在了田珪子肩膀上。
“幼安,珪子,若要做大事,眼光必須要長遠,很多事前準備必須要提早數年,乃至于十數年去做,這樣,才能算是未雨綢繆,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可是真正的善戰者,絕不會是寂寂無名之輩。”
“那,蘇帥的意思是?”
“我要用更嚴密有效的組織,把所有我們的志同道合之人吸納進來,用他們在軍隊和民間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組織人數,從而進一步取代地主鄉紳,全面把控鄉村之地。”
“可是,這樣的話,指導司也能辦到啊。”
田珪子有些疑惑地看著蘇詠霖:“阿郎,你是覺得指導司做的還不夠好嗎?咱們走的新農村之法,已經控制了相當數量的村莊和村民。
他們都是咱們的擁躉,接受了咱們的理念,愿意支持光復軍,支持蘇帥,踴躍參軍,照這個趨勢下去,指導司的前途很光明。”
“還不夠。”
蘇詠霖坐在了田珪子和辛棄疾中間,握著他們的手,緩緩說道:“如果只是現在的規模和組織,指導司可不能取代孔孟門徒,我要讓咱們的力量更加壯大,培養出更多的人才,取代孔孟門徒。”
田珪子一愣。
辛棄疾更是直接張大了嘴巴。
田珪子沒受過傳統教育,文化教育和思想教育都是在蘇詠霖指導下進行的,所以對孔孟之道沒有太大的感覺。
辛棄疾雖然接受了蘇詠霖的思想,積極向蘇詠霖靠攏,本身卻是受傳統教育長大的,非常清楚孔孟之道在現實政治中的影響。
而根據蘇詠霖的理論描述,學習孔孟之道的這群人也正是當今天下統治機構的構成基礎,他們和皇權相互需要,又相互斗爭,在需要與斗爭之中創造了一套維系至今的超穩定社會體系。
過去宋國是如此。
眼下金國眼看著也要變成這樣。
如果蘇詠霖要自己的復興會取代孔孟門徒,就等于是要把這套運行已久的規矩徹底砸碎,那必然會和天下讀書人為敵。
科舉之道是寒門讀書人和士族讀書人爭斗數百年才得到的進身之階,使得學術進一步下移,士族不復存在。
這樣豐厚的斗爭成果,如果被蘇詠霖拿走了……那也太可怕了。
蘇詠霖如果要這樣做,可遠比當一個皇帝樹立的敵人要多得多。
于是辛棄疾很是憂慮。
“蘇帥,您也是讀過書的,您應該知道取代孔孟門徒這樣的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必須要這樣去做。”
蘇詠霖沉聲道:“你們都看過我的手稿,知道我這一路走來到底是怎么改變想法的,正因為我看到了這一切,我知道為什么上等人如此兇殘,而平民百姓如此凄涼,所以我才要做出改變。
如果我不能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天下,那么就算我推翻了金國,消滅了宋國,夏國,高麗,大理,征服草原,甚至還能滅了西邊的遼國,又有什么意義呢?無非是第二個大唐。
大唐當年是何等強大,何等威風?可現在呢?大唐還在嗎?我不想讓我辛辛苦苦創造的一切過了幾百年又變回原樣,這樣的話,因為相信我而為我戰死的那么多人的血,就白流了。”
蘇詠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是憂慮,似乎預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