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風華樓。
這座玉京城最高的樓閣之上,道門正一道的宗主姬常月恭謹地站在一邊,落后楊盤還有夢冰云、一藍衫女子以及一個身著淡黃長袍的年輕人半步。
他微不可查地看了一眼如天仙化人的夢冰云,又悄然打量那黃袍青年,心中懷揣著一絲難解的狐疑。
姬常月乃是世家子弟,二十年前還曾中舉狀元,但在之后卻是棄官從道,拜入正一道門下,靠著多年苦讀所得之感悟,在道術修持上突飛猛進,如今已是正一道的宗主。
這在儒家之中,也算是比較常見的現象。儒家,或者該說諸子百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會在學有所成之后或是從道,或是從佛,修煉道術,以求將知識轉化為力量。
姬常月又是世家出身,又是當年的狀元公,如今更成為正一道的宗主,他以此特殊身份成為三方的溝通橋梁,這些年來可謂是好生風光。所以對于今日被請來風華樓一起遙望貢院,姬常月是早有準備。
讓他沒有準備的,是那一同出現在風華樓的人。
‘太上道上代圣女夢冰云,當代圣女蘇沐,還有那深不可測的青年,難不成大乾真歸附太上道了?’
想到這些時日來的一些傳聞,姬常月心中狐疑更甚。
這是,一襲赤紅龍袍的楊盤突然出聲,道:“常月,你是二十年前的狀元,如今又修持道術多年,論學問,該是遠勝乃師了。你來看看,我大乾當代的文氣如何?”
姬常月聞言,收斂心神,恭謹回道:“臣不敢與文淵宗師相較。讀書明心,修道也是明心,然而論做學問,還是首推當世顯學,臣這些年來學的都是小術左道,克制制勝,降妖除魔,有些手段,但是論起對大道心靈的領悟,就遠遠不如老師了。”
正說著,貢院之內突有文氣沖霄而起,如武中之圣的jing氣狼煙一般直通蒼穹,與日月爭輝。雖不及jing氣狼煙之霸道強烈,卻也自有一股堂皇之象。
這正是姬常月當年的老師謝文淵做文章時散發出的文氣。
謝文淵乃是儒林宗師,有大學問,卻終身埋首于學問,教書育人,半生來未曾參與科舉。但在今次,因為邪說淪語近些年來的肅正,也因為朝廷逐漸展露出對邪說淪語的支持,令得謝文淵也來參與科舉,欲要以文章勸一勸這當今圣上。
見得謝文淵之文氣,楊盤和姬常月都露出感嘆之色,夢冰云和蘇沐平平淡淡,靜水流深,那年輕男子嗤笑一笑,像是有所不屑。
“我等今日來,可不是為了看他謝文淵的,”男子輕笑道,“謝文淵之學固然深厚,但拘于自身眼界,終究還是有些狹隘了。今朝,還有更讓人驚喜的呢。”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就見貢院之中有一道jing光飄逸而起,直沖天際,上燭霄漢,隱隱約約的形成了一朵云,燦爛如錦繡。
錦繡文章!
“那是方家那個小神童吧?”姬常月見狀,露出一絲驚容。
方家神童年僅八歲,來科舉已是駭人聽聞了,沒想到還能在文采上與謝文淵相較。不,甚至他的錦繡文章還要更勝一籌,如日中天,不可阻擋。
因這變化,姬常月連對青年的反駁之言都咽下了。
“方家的小子得天獨厚,乃是上古圣皇選擇的傳人,又被宗主以偷天換日之法換了核,若不能壓制謝文淵,那才是奇了。”蘇沐這女子在此時也是出聲道。
而她所說之話,更是讓人心生波瀾。
姬常月現在已經顧不得去看貢院,而是想著如何脫身了。
他人再如何文采斐然,再如何厲害,也不及自身的性命之重。這位正一道的宗主,已是嗅到了一絲不祥。
今日說不定要栽在這里了,死因——知道得太多了。
不過那錦繡文章和沖霄文氣也只不過持續了片刻的風光,在兩者相爭將要分出勝負之時,一股壓抑到極點的龐大jing氣陡然升起,化作接天連地的光幕,極盡輝煌。
貢院之中的百圣之像齊齊震動,聲音傳遍了整個考場。
“來了。”
風華樓中的幾人,同時目露jing芒。
“果然是人人如龍啊。”
楚牧看著這四個大字,淡淡道:“但是人人如龍和人人如蟲實則并無區別,只要有人在,階級就在,下層想往上,上層想壓下,本質上和現在并無區別。”
“開放修行,普及民智,人人如龍,”洪易不假思索地回道,“鬼仙便已經可以控制自身的心念,隨著雷劫的渡過,神魂中的陰渣逐步消散,性靈純陽,屆時便是人人如龍,人人完人,再無陰祟。如此,方得天下大同。”
這想法可說是異想天開至極,卻未嘗沒有實現的可能。若人人性靈純陽,確實可以拔除陰渣,控制自身心念,人人都可成為道德完人,人人皆為儒家君子。
“人人如龍”這四字,可以說是洪易的回答,也可以說是百圣的回答。
洪易眼中流溢出一絲絲靈性的光澤,手中筆鋒不停,應和著百圣之像的震動。
此刻他所代表的,不只是自己,也是諸子百圣。今日,便是他啟發自身之天賦,將百圣智慧激發出來的時候,也是他一飛沖天之時。
“你問我如何平天下,那現在,我也問你,這天下,如何去平?”
伏案的士子陡然抬手,目光如電,直射不請自來的客人,“你想考我,那便拿出能夠考驗我的能耐。”
少年之氣盛,百圣之反擊,皆在這一言之間道出。
上一次洪易出生,楚牧欲要半途截胡,雖然因為百圣虛影的阻攔而未能成功,但也薅了儒圣一把羊毛,塑造出邪說淪語這一儒圣反面。
現在,反擊來了。
“考我?”楚牧念叨一聲,平淡的神色中,顯露出一絲不可查的漠然,如天之高遠。
“有趣,我便答你一答吧。”
出乎意料的,這位太上道的宗主,這一次要真真正正和百圣論教一番了。
“人人如龍固然理想,但終歸只是理想,想要作亂,也不一定需要陰祟念想,人心不一,人人如龍又如何?要在現實中落實,還是腳踏實地的好。你問我如何平天下,我便答你:去教存法,絕圣存智。”
“將一切牛鬼蛇神、諸子百圣掃進故紙堆里,將世家門閥打落塵埃,掃清大千,人心歸一。”
“佛道之學,百家學說,這些都是好的,但教派、學派、世家,卻是各自為了鞏固利益而形成的集體,乃是人心之毒,亟需清掃。
未來的世界,沒有佛道百家之分,所有的藩籬都被掃清,萬類霜天競自由。”
“這是一時之法,非是永世之法,”洪易目露jing光,身后浮現影影綽綽的虛影,“人心思變,不出百年,便會有新的世家,新的集體。屆時,又該如何?”
“世間哪有永世之法,若再生變,自然會有人來再度清掃。”楚牧淡淡道。
“誰來?”
“誰都可以。”
楚牧與其四目相對,眼瞳之中浮現天輪,“我為天道,我說誰,就是誰。”
“那誰又來制你?”
“道者恒大,無人可制,”眸光更深,那話語如同從天外傳來,“洪易,我若能推行自身之法,便是因為我既然可以掃清牛鬼蛇神,自然便可以制定法則,我可從來沒想過征求你們的同意。”
道理還需力量來支撐,楚牧以及洪易任何一方的言論,都無法讓所有人滿意,想要執行,便需以力服人。
非是勝者為王,而是王,從來都是勝者,是制定規則之人。
“好一個道者恒大。”
洪易的聲音出現回響,一股又一股無形的光融入他的體內,這是諸子百圣的智慧、天賦、氣運在和他融合。在楚牧的逼壓之下,洪易正在加速繼承百圣遺澤。
“夢神機,你想要成為天道,成為永恒的主宰,那我便要變革人道,革鼎天道。”
一絲靈光,一點通悟,讓洪易在紙上再度寫下八字——“群龍無首,天下大吉”。
這首,說的便是夢神機這個自詡天道之人,欲要操縱未來之人。
這八字一出,冥冥之中自有回響,楚牧之法眼透過洪易之身,看清那虛無縹緲的氣運,就見其天靈之上浮現一座金橋,百圣虛影皆在其上,一尊屬于洪易的圣像正在成形。
易道出,人道改,百圣歸一,易子將出。
‘我的‘八卦劫’,也要出世了。’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這是《易經》之言,亦是洪易集合百圣智慧所成之杰作,是其立道之基。在楚牧的逼壓和刻意培養下,洪易的智慧終于點發了靈光,寫下此言,開始《易經》創作。
當這八字寫出之時,洪易渾身都流出細密的冷汗,心中只覺內外通透,有種無比通達之感。
與此同時,貢院之上百道光華并起。邪說淪語走出考官房間,赫然便見正對面的廟宇之中升騰其光華,在天空中現出百圣虛影。
這虛影常人無法見之,但對于邪說淪語這修行者來說卻是無妨。
他和為首的那道虛影一個照面,臉上隱露莫名之色,“百圣齊鳴,你們終究還是忍不住了。宗主的逼壓,成功了。”
下一刻,便見天輪橫空,龐大的天道之輪從穹天極處降下,與日月爭輝的百圣光華都在此刻顯得失色,那天輪轉動,百圣光華都為之扭曲。
天道與百圣,自詡為天道的人和欲要為人道革鼎的百圣,雙方的碰撞,將會決定大千世界的未來。
考生房間之內,洪易眼前一黑,只覺一尊無比龐大的天輪遮蔽了一切光明,高高在上,傾軋萬象,心靈頓時受到無形的沖擊。
但在同時,他的心思越是越發靈動,一個又一個念頭碰撞,迸發出智慧的火花。
洪易的易道能啟發楚牧的“大羅十劫”,反過來,楚牧的大羅前七劫,同樣也能引發洪易的智慧,讓他把握住自身的靈光。
‘人道,易道······’
楚牧目光如炬,像是能看清洪易的念頭,看透他的思想變化,不斷汲取其智慧,化作自身的底蘊。
‘洪易的易道大成之際,便是我的‘八卦劫’圓滿之時。’
他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道:“洪易,我等著你。”
話落之際,那身影就如同夢幻泡影般消失,充斥貢院的無形壓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洪易只覺心頭一松,眼前的幻象通通消失,一切皆如同幻覺一般。
但先前那無比深刻的記憶,卻是告訴他這并不是幻覺,試卷上寫著的“人人如龍”、“群龍無首,天下大吉”,也同樣告訴他這是真實。
適才,那夢神機確實來過,并且給他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夢神機······”
他念叨著此名,緩緩握緊了五指。
風華樓上,楊盤突然神色微動,道:“文驚百圣,這新科狀元,便許了洪易了。”
原本在貢試之后還有殿試,由皇帝擇定三元,但此刻因為洪易文驚百圣,這新科狀元直接就被楊盤許了出去。并且絕對沒人會因此質疑。
但是,楊盤連洪易的文章都沒看過就許下狀元,這就相當離譜。
“不止如此,”夢冰云接道,“還需要在暗中配合洪易所行,他既然要玩規矩,就和他玩規矩吧。規矩之內,便宜行事,予其便利。”
“朕知道。”楊盤點頭道。
姬常月的額頭已是不自覺地冒出一層冷汗,也不知是因為今日聽聞的悚人之事,還是那鎮壓百圣光華的天輪。反正他現在就感覺烏云罩頂,有大難臨頭之相。
而當其余人同時將目光迎向姬常月之時,這位二十年前的狀元公終于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道:“臣謹遵圣諭。”
這一言道出,無疑已是表達投誠。姬常月,還有正一道上下,皆要聽令行事。
楊盤露出一絲笑容,上前扶起姬常月,和聲道:“愛卿免禮。”
一絲黯淡的赤光,隨著二人接觸進入了姬常月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