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琛在演《警察的故事》的時候,走進過吳澤的內心,明白上輩子的自己有潛在的自毀傾向。死對他們這樣的人而言,是一種成全,而不是威脅。因此,關琛前世常常置自己于險地,執行死刑的時候放松等死,醒來發現自己沒死之后又會覺得生氣。
這其實很不殺手。
對殺手丁午而言,世間生命沒有任何重量,不管是別人的生命,還是自己的。但這不代表他們就不惜命,能活著,還是盡量不死為好。遇險的時候,他也會像最原始的動物那樣掙扎求生。
關琛把自己初到這個世界的心境,帶到丁午的身上,算是選錯了行動鏈,染錯了底色。
“那個生氣的感覺其實很好,但不應該用在這里。”田導跟關琛說:“在習得性無助的實驗里,狗被電得形成習慣后,就算眼前籠子的大門敞開了,它也不敢跑。丁午就是那只從小在籠子里養大的狗。失憶對他來說,不是從舊籠子丟進新籠子,而是整個籠子一下子沒了。身體還記得過去,但意識已經重來——你的路子是對的,但處理得過于復雜了,感覺上反倒不像失憶。”
關琛聽得眉頭緊皺。你這家伙,別自顧自默認我什么都能聽懂啊,那個什么習得什么無助你先跟我解釋一下……
田導似乎聽到了關琛的心聲,站起來拍拍關琛的肩膀,說:“我們先拍下一場,你再好好想想。”然后走了。
關琛被留在了病床上獨自發愁。
片場的工作人員大部分都轉場去了大廳,準備拍女主角和另一個男主角廢材項均的戲份。
關琛開始重新琢磨專屬于殺手丁午的茫然到底是什么樣的。
“琛哥……”同樣被留下的小實習生,怯怯地叫了一聲。關琛沒有團隊,劇組貼心,還是留了幾個人照看。
“干嘛?別打擾我想東西。”
“可是我看你都快睡著了……”
“我只是閉上眼睛更容易想清楚。”關琛把被子一拉,翻了個身,整個人舒舒服服地縮在了被窩里。“站著是想,坐著也是想,那為什么不能躺著想呢?”
“啊。”關琛的歪理很足,小實習生幾乎說不出話來。
關琛知道小實習生在擔心什么。他就像自習課上勸導好學生一起墮落的壞學生,讓后者放心,說以田導那磨磨蹭蹭有話不直說的風格,導完女主角和項均的戲份,可能都要到晚上了。“更可能出現的情況,是今天一天都拍不完。”
關琛說得有理有據,小實習生覺得很有道理,但她之前坐太久了,打算先站一會兒。只不過她恰好站在了病房的門口,恰好只要田導回來了她就可以馬上沖進去提醒關琛。
關琛跟小實習生很熟了。
小實習生生于小鎮,普通家庭,現住京城讀大學,今年大三,在電影學院讀文學專業,愛寫東西,也愛看書,總把關琛誤認作同行。關琛每次買新書來看,小實習生總是很好奇他在看什么。有時候關琛去排練或者拍攝了,小實習生借保管的名義,會悄悄翻他的書看。關琛發現后,總是假借我來考考你,如果有個高一學生問你……的名義,讓實習生說出很多他也沒看出來的細節和深意。除此之外,關琛還把實習生當做鬧鐘使用,在鍛煉和看書忘我的時候,讓小實習生提醒他時間。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認了小實習生正在兼職藝統,專門負責處理關琛的日常瑣事。
關琛讓小實習生從病房門口回來,問:“你手機帶了沒?”
“帶了。要放歌嗎?”小實習生拿出手機,嘴里還嘀咕著,如果放了音樂,萬一田導他們回來了,會聽不清腳步……
“這是工作場合,放什么歌。”關琛從被窩伸出一只手,命令小實習生把手機交給他,“我查點資料。”
“查資料!”小實習生肅然起敬。
關琛知道為什么。因為他之前哄騙小實習生,說他那些軍械知識、殺手習慣,都是網上查來的。
“那些東西真的可以查到?不用上暗網?”
“當然可以,互聯網什么都可以搜到。珍惜現在不用看什么都得下APP的時代吧。”
“什么?誒什么屁?”
“快出去把風。”關琛把小實習生打發走。
“哦哦。”
關琛開始搜剛才田導說的那個么無助的資料。
以習慣無助搜了半天,津津有味地看了幾篇孩子習慣無助的時候哭泣,怎么辦的育兒文章之后,關琛終于搜到了跟狗有關的。
習得性無助是講,一只狗被關在籠子里,蜂音器一響,實驗人員就電它一次,狗痛得滿籠子跑,嗷嗷亂叫。多次試驗之后,蜂音器一響,不用電它,狗也會提前倒在地上抽搐哀嚎,就算把籠子的門打開,它也視而不見,不會跑。整只狗算是廢了。
關琛開始琢磨,會不會是這只狗太笨的緣故?如果是牧羊犬,被電上幾次,說不定早就在籠子里發明家用電器了。
可惜現在4G還沒開通。不然他現在躺在床上,刷刷牧羊犬戲弄人類的小視頻,那該多愜意。
關琛胡思亂想了一陣,思緒回到殺手丁午的身上。
在他給丁午準備的人物小傳里,丁午從小被經紀人用生死和血進行訓練。沒有溫情,從來只有疼痛。因為痛苦是最好的老師。
對丁午來說,他就是被經紀人一次次電擊的狗。
當有一天這只狗驟然脫籠而出,它的第一反應是什么呢?
那樣的茫然,是什么樣的呢?
關琛回憶,自己除了第一天從醫院醒來,還有沒有其他的茫然時刻。
最近的一次茫然,就發生于前不久。關琛看過幾本非暢銷的社會學書籍之后,自我感覺良好,感覺差不多有高中境的水平了,大學境指日可待。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是兵法教的。關琛向小實習生要了一份電影學院文學系的書單。心想,重點大學的文學系暫時算逑,但電影學院的文學系可以一試。
沒想到小實習生心地善良,估摸了一下關琛的水平,回頭向教授討了份書單,沒告訴關琛。以至于關琛拿到后按圖索驥去圖書館找來看,猝不及防,道心動搖,境界差點跌回小學。實在是太深太奧太繞了,他連目錄都讀不懂。關琛以為被小實習生整了,去問,小實習生才說是專門替關琛向教授討要的。關琛不好責備,松了一口氣之余,再度以“其實我有個學弟,最近也想考你們那個學校的文學專業”為由,重新討了一份書單。結果還是讀不懂。關琛郁悶,問說這對高中生會不會太難讀了點。小實習生說不會啊,只要高中語文水平正常,讀懂應該不難。
當時恰逢六月的全國高考,關琛從網上搜到考題,想看看自己距離高中正常語文水平有多遠。網上搜到的題暫時有限,什么文言文,什么文章解析,關琛微微一笑,通通不管(懂),直接跳到作文部分。他對作文最有信心,之前看了幾本名人傳記,掌握了很多名言名句和成功學勵志案例,就算不能拿高分,但寫滿格子,經常點題,拿個一半的分數總是可以的。結果一看題目,直接傻眼。作文給了三個選題供考生發揮:1.人能否擺脫時間?2.解釋藝術作品有什么好處?、3.違背事實是否仍可能堅持真理?關琛當時的茫然,可能跟任何一只被推上考場的狗沒什么區別。
不對,我至少能做選擇題,蒙幾道正確選項。關琛雖然沒在網上看到具體的題目,但覺得自己肯定還是比狗要厲害一點的。就算那只狗是牧羊犬。
關琛再往前回憶。
兩輩子加起來,其他茫然的時刻似乎不多了。
啊,好像還有一個……
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今后怎么辦的時候。
來到這個世界,全無方向。當壞人沒意思,當好人又不知道怎么當。
關琛恍惚心想,后來自己是怎么當上這個演員的呢?
是因為小熊,如果不是她把他按在舞臺上,他說不定離開培訓班,當天晚上就堵邢老頭的門,用上輩子的手段,走回老路了。
還因為邢老師,如果不是邢老師免了他學費地教表演,他可能連把表演發展成興趣都懶得發展。
還有……
“關琛?”
“關琛。”
“關琛關琛關琛關琛關琛關琛……”
關琛被人推醒。
睜開眼,發現一張兇狠嚇人的臉,近在咫尺,滿臉的來者不善。
太近了。
關琛心里一驚,右手下意識像條毒蛇般彈出去,手握成拳,中指指關節抬起,意在擊碎來者的喉結。在指節即將擊中對方脖子的瞬間,關琛困意消退,大腦清醒,才反應過來眼前嚇人的是誰。改刺為攬,關琛反手把對方的脖子狠狠一拉,按在了自己蓋著被子的胸膛上。
“哈哈哈哈哈哈,”謝勁竹大笑,“才一個月沒見,就這么想我了。還真是個小孩啊!”說完,一米八幾的魁梧大漢竟然整個人爬到了病床上,跟被子一樣蓋在了關琛身上,邊上的人怎么拉都拉不開。
“太丟人了。”邢云拉了幾次沒能把謝勁竹拉下來,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