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差餓兵。
兵馬未動,錢糧先行,乃自古定律。
淮西貧瘠、荊襄糜爛、云貴兩廣太遠、江南賦稅重地又無一文可輸,福建那邊鄭芝龍又隱有降賊之意,實在無法湊齊北伐錢糧的弘光帝在知道黃道周部自行潰散后,沉默許久,傳詔命陳洪范明日陛見。
四月十七日,陳洪范入朝,于朝堂之中大講議和對于大明的重要性,并請為北使,愿用身家性命為大明換得喘息之機。
弘光帝深為感動,進陳洪范太子太傅,本意以陳為北使正使,然內閣那邊卻認為兵部侍郎左懋第堪用。
左懋第也沒有推辭,上書“以母死北京,愿同陳洪范北使”,弘光斟酌之后,下旨命左懋第經理河北,聯絡關東軍務,以左懋第為正使,陳洪范為副使。另命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為太仆寺少卿,隨同使北。
二十一日,由一百二十余人組成的使團正式由南京出發,除攜帶“大明皇帝致書北國主”的御書外,另攜帶白銀十萬兩、黃金一千兩、綢緞一萬匹。
為了朝廷及皇帝的體面,內閣草擬的詔書中稱使團前往北京乃是謁陵,祭告先帝。并通謝北主,以酬滅虜文武勞勛。
這一次,弘光朝上下終是不再以賊稱順,也第一次公開表示對大順消滅宿敵滿洲的感謝。
據說,在如何稱呼北邊大順隆武皇帝上,弘光同朝臣有過爭議。朝臣一致商議用北國主稱呼大順方面,弘光卻表示可以帝號相稱。
最終,在大學士蘇觀生等力諫之下,終是以國主相稱,為大明朝爭得一絲體面。
蘇州那邊,得知朝廷正式組建北使團,愿同大順議和后,康王孫武進立即讓蘇松巡撫祁彪佳調撥十萬石糧食,經鎮江總兵張天祿、水師總兵鄭鴻魁之手運到江北瓜洲渡,此舉無疑是向江北方面表明明朝真心議和態度。
使團出發前,弘光召見內閣朝臣,問重臣如何和議。
朝臣大多言以現在雙方分界為線,兩國就此罷兵,這也是對明朝最有利的局面。
首輔王鐸認為必要時可將史可法、阿濟格收復的河南七城交還順軍,但是務必要讓順軍退出四川。
閣臣姜曰廣疑慮順軍已包圍重慶,恐怕不會輕易撤兵。
“我看實在不成,可將淮西之地讓出。”
閣臣高弘圖語出驚人。
此建議遭到大學士蘇觀生的極力反對,其言守江必守淮,今淮左之地已被順軍占領,若再讓出淮右之地,則兩淮之地盡失,僅憑長江天險如何能保半壁。
“順軍真要渡江,自瓜洲便可。”
高弘圖搖頭,事實確如他所言,淮西之地現于大明好比雞肋,因為順軍真要南渡的話完全可以走揚州,而不必大費周章經淮西之地。
如今淮西之地雖有馬士英、盧九德節制的五萬兵馬,但地方實在貧瘠,錢糧完全靠南都撥給,又處于順軍幾面威脅之下,不如盡棄將淮西兵撤回,否則便如當年遼東一般,又是一個無底洞。
弘光拿不定主意,問首輔王鐸。
王鐸道:“待至北京,便宜行事。”言外之意淮西之地是否放棄,由使團自行掌握,但前提是以淮西之地換取四川平安。
弘光點頭默認。
其它歲幣等事,王鐸等皆放權給使團。
北使團自鎮江乘船北上,對岸大順江北巡撫陸文亮聞知南都遣使,立即命揚州知府鄭元勛隆重接待。
鎮江總兵張天祿派1500兵護送使團北行,但護送明軍卻被順軍方面要求不得登岸,說至此北上皆大順領土,使團安危自有大順將士操勞,不必明軍跟隨。
左懋第無奈,只得讓張天祿的兵回去,當天即在順軍方面安排下在揚州城外短暫休息。
殊料入夜之后,隨同使團出行的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就偷偷溜進揚州城中,拜見了自家恩師、大順南方招撫使、年已七十許的東林老宗師惠世揚。
此后明朝使團乘船沿運河北上,所到之處大順文武皆趾高氣昂,甚至有稱此不是什么使團,而是乞降團,或是什么賀喜團。
賀什么喜?
賀大順隆武皇帝登極喜!
那陳洪范更是處處自降身份,便是對順軍方面小吏都卑顏屈膝,讓左懋第十分不悅,同時心中也更是沒有底氣,但形勢比人強,他如今能做的也只是保持明朝正使的顏面,保住自家氣節而矣。
北京,剛剛結束大順首屆恩科,錄用士子356人,欽定山東曹縣舉子萬元林為狀元的陸四接到了南明遣使的正式消息。
“來就來吧,談一談也挺好。”
陸四本就無意上半年南征,如今即然南明主動派使團前來議和,他也樂得陪南明玩一玩。
至于使團底細,卻是如肚中蛔蟲般一清二楚。
幾天前,降順的明朝參將唐虞時就密奏皇帝,稱使團副使鎮臣陳洪范可以招撫,因為唐虞時的兒子唐起龍是陳洪范的女婿。
“臣子起龍乃洪范婿,曾為史可法標下參將,彼中將領多所親識,乞令其赍諭往招,則近悅遠來,一統之功可成矣。”
看過密奏的陸四嘿嘿一笑,頒詔唐虞時“書招總兵陳洪范”。
唐虞時接詔后立即前往濟寧等侯南明使團,于城中見到陳洪范立時備頌大順恩德,隨后悄悄將喜詔交于陳洪范。
陳洪范果斷接詔,并密言:“有我在,大順定當一統。”
此后使團北上期間,陳洪范將與南都的行間機密俱密奏大順,堂堂副使搖身一變成為北使團中的大奸細。
四月底,使團進入臨清,原明朝錦衣衛都督駱養性奉皇帝旨意前來迎接,并大張告示云:“奉旨:陳洪范經過地方,有司不必敬他,著自備盤費。陳洪范、左懋第、馬紹愉止許百人進京朝見,其余俱留置靜海。”
五月初六,使團抵達通州張家灣,大順差禮政府尚書鞏焴來迎。八日,使團捧“御書”從正陽門入城,被安置于鴻臚寺居住。
次日,樞密院副使李定國來到鴻臚寺問使團一行:“南來諸公有何事至我國?”
左懋第答道:“我朝天子遣使為先帝發喪成服,并謝貴國驅逐滿虜,恢復中華之功。”
李定國點了點頭,復問:“即如此,便將國書給我。”
左懋第卻沒有將“御書”交于李定國,說“御書”只能交大順國主,不能交于他人。
李定國冷哼一聲道:“我皇帝旨意,著我全權負責,你國進貢文書,俱由我轉啟。”
左懋第聲稱自己所赍乃“天朝國書”,不是進貢文書,雙方堅持不下。
李定國不便硬索,便離場而去。
第二天,禮政府侍郎馮銓忽然來到鴻臚寺,指責江南所立皇帝倫序不合,大順絕不承認。
左懋第氣極,說弘光皇帝乃大明宗室賢王,為百官推進,即位完全合乎禮法。
“什么禮法?真要禮法,立嫡立序,他潞王算哪門子蔥?實話相告你們,神宗嫡嗣福王便在我大順手中,你等再多言,我方便遣百萬雄師送你福王去南京爭位!”
馮銓一點也不念從前為明臣的情份,蠻橫無禮不說,還咄咄逼人。
左懋第回敬以“江南尚大,兵馬甚多,莫便小覷了”,雙方不歡而散。
因左懋第堅持御書必須當面呈交大順國主,大順這邊則堅決要求代轉,兩方鬧的很僵。
身負和談使命的左懋第不得不給北京城中降順的前明官員寫信,送名貼,希望這些人能夠替使團說話,可是連投幾十封書信名貼,卻無一回音。
就這么又僵持幾日后,大順提督宮內廳太監高歧鳳突然帶了一幫兵丁前來,二話不說就將使團攜帶的金銀綢緞全部拿去。
左懋第怒極,指責大順無視外交禮儀。
“此為皇后娘娘賀!”
高歧鳳嘿嘿一聲:“我大順皇后有喜,陛下后繼有人,你們這禮送還是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