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月31日,維爾霍揚斯克的無人郊外。
“哆。”
漆黑的雅酷特匕刀豎直切下,在一整只凍鯽魚斜腹側面薄薄地切下了一條魚肉,在帶冰碴的魚肉落到淡褐色的樺木案板上時就自然地卷了起來。案板的不遠處,木屋內的火爐源源不斷地提供著溫度試圖將凍魚肉卷軟化,但這對于零下53℃的今天來說這點溫度只是杯水車薪。
桌邊,55歲的老獵人老阿利安放下了黑鐵的匕刀,將案板上切下的那條魚肉兩只手指頭拾起然后丟進嘴里嚼了嚼,閉眼確定魚肉肉質甜美可口后,他才決定好今晚的晚餐就吃這條足足2斤重的鯽魚。
在老阿利安重新拿起匕刀時,木屋的窗戶響起了輕微的拍打聲,他扭頭看去,窗外是木屋周圍的漆黑茂密的針葉林以及少許夾雪的冬風,沒有人在拍打他家的窗戶,那是凜冬的寒風捎來的口信,昭告著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臨。
老阿利安轉頭回來拿著匕刀繼續切起了凍鯽魚,他要加緊自己準備晚餐的動作了,因為他今天的必要的工作還沒有處理完,在解決完溫飽有力氣后他還需要出去一趟屋外,將早些上午劈回來的柴火搬進木屋里,以及撿回在針葉林中布置的抓兔子的繩套陷阱和捕獵夾,以免暴風雪到來后讓他平白損失許多賴以為生的工具。
“雪在地,肉在倉。”這是從古至今生長在西伯利亞北凍土的雅酷特族中流傳的俗語,兇猛的暴風雪在他們的眼中向來不是災禍,反而是豐收的喜兆。每一次在暴風雪過后亞納河冰封,針葉林雪埋,捕魚和獵兔的收獲就會為之大大增長,這些都是暴風雪為雅酷特人帶來的豐收。
但只是今天,老獵人老阿利安卻時不時地抬頭看向窗外,看向那針葉林疏漏的一角天邊,雪原覆蓋的白色如龍的維科揚斯克山脈后,鋪天蓋地的灰色長線轟隆滾來,就像一堵無限長寬的墻要將所路過的一切吞噬進去——他曾聽過祖國蘇聯來的旅人說過,在世界的另一個盡頭,擁有著黃色的暴風雪,同樣的兇猛磅礴,同樣的轟隆恐怖,但那黃色的暴風雪卻遠不如西伯利亞如此仁慈,它們帶來的注定只有死亡和毀滅,無盡的吼叫著掠過大地,就像吞噬世界的怒龍。
這讓他想起了一個星期前圣誕夜晚上的異狀,那從山脈另一頭傳來的恐怖的聲音,那么的古老、蒼涼,仿佛悠長得跨越了超越西伯利亞凍土的歲月,像是悶雷,又像是風吼,引得山崩雪滾。老阿利安總是忍不住想如果大自然有生命,那么那一定就是大自然發自肺腑的長鳴,讓聽見的人心生對它的震怖、敬畏。
“哆。”
雅酷特匕刀利落地切下凍鯽魚的鮮肉,猩紅色的血濺到了案板上,不規則的一灘血跡折射出火爐里的光,但又很快凝固結上了一層霜。走神吃痛的老阿利安發出低聲咒罵,立刻將匕刀放下,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左手虎口被切出了一條極深的口子正在往外面滲血。
“真是人老了不中用。”火光照亮的額頭皺紋收緊了,在嘆息中,老阿利安轉身找到了紗布,喝了一口莫斯科產紅牌伏特加,噴了一些酒汽在傷口上——這也是北西伯利亞凍土的好處,在超潔凈的寒冷區域,破傷風都沒有存活的空間,在這里的人很少會因為病毒細菌感染而死亡。
但在包扎左手虎口的同時,老獵人也深深地皺起了眉頭,見紅永遠不是什么好兆頭,尤其是在辭舊迎新之際時候見紅...他有些犯愁今天落下的其他活兒該怎么辦了。
現在看起來自己這只手暫時是不能使勁也不能受凍了,除了勉強能出去茅房一下,其他事情都只能擱置到暴風雪結束之后才能解決,希望到時候自己針葉林里放的那些捕獸夾和套索別被埋得太深,每損失一個對他來說都是心在滴血。
心情悵然煩悶了起來,坐在火爐邊的老阿利安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胸口的兜里,他摸出了一張黑白的照片看了一眼,直到火爐的木柴噼啪作響,火勢漸弱他才收回了照片開始添起了木頭。
窗戶被風撞擊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天色不到晚上就暗了下來,整個針葉林就像黑色的草原一樣隨著風左右起伏,一切都預兆著這場即將來臨的暴風雪會很大,史無前例的大,遠處的維爾霍揚斯克鎮的燈火也都為之提早熄滅了,匍匐在了地上蜷縮起來等待著風雪的降臨。
“見鬼的暴風雪。”
頭一次的,老阿利安看著窗外那已經大起來的風與雪,詛咒起了曾經視為豐收祥瑞的凜冬怒號。他轉身走向木桌準備繼續做完今晚的晚餐,就算手受傷了填飽肚子的事情也不能耽擱...也就是在他準備擦拭那把沾了自己血的匕刀時,他忽然聽見了有人在敲門。
咚咚咚,木屋的門被敲響了。
在暴風雪中想要分辨出敲門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很容易將風撞動的響聲跟敲門的聲音混作一團...但現在的老阿利安肯定不會弄錯此刻聽見的聲音究竟是人在敲門還是風在撞門,因為他敢保證沒有什么妖風能在他家的木門上敲出《喀秋莎》的調子來。
老阿利安從桌邊起身走向木門,在路過火爐時取下了高處掛著的雙管獵槍,檢查槍膛,裝填彈藥。
就算是遠離了祖國喧囂雜亂的大城市,維爾霍揚斯克也算不上什么夜不閉戶的凈土,相反因為環境惡劣的緣故此地多民風彪悍...當打獵剝皮抽骨成為每個人的必要技能時,所面臨的治安問題也顯而易見了。
總有一些小崽子或者不勞而獲的人喜歡干一些打家劫舍的事情,暴風雪的日子也是他們最喜歡的時候,因為在這種特殊的時間闖入一棟屋子里,暴風雪就會成為掩蓋那些慘叫和抵抗聲的最好伙伴——這同樣也是暴風雪的仁慈,對惡徒的仁慈。
當老阿利安站在門口的時候,門外《喀秋莎》的敲門聲停下了,就在老阿利安漸漸升起疑惑的時候,敲門聲又響起了,只不過這次變了調子,是《卡林卡》,在俄文的意思里是“雪球花”,大概是講情愛的歌曲,但在敲上了副歌的幾段后似乎對方覺得這首歌不怎么應景,又干脆變奏成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老阿利安不知道自己就這么等下去對方是會先凍死還是會敲出更多的新花樣來,但他承認,門外這個不斷變著法子敲著歌曲的人引起了他的興趣,況且他向來也都是個熱心腸——年邁而孤寡的老人通常都是熱心腸——所以他選擇了開門。
雙管獵槍右手單持高高揚起,包著紗布的左手打開木門,在沒看清楚外面是誰之前,老阿利安就主動后退了半步恢復雙手持槍,門外大量的風雪立刻呼嘯著從門縫中涌入室內,火爐里的火焰都為之黯淡了不少。
老阿利安抬手瞇眼阻擋風雪,看清了門口站著的人,這人穿著一身御寒的馴鹿皮毛做的白色厚襖,頭上帶著深藍色的帽子,漆黑的毛絨脖套遮住了半張臉,從露出的部分可以看出這居然是一個相貌姣好的年輕女人,背后背著一把棕色的長弓和箭筒,應該是個獵人?
“別開槍!”女人在看清黑洞洞的槍管后立馬喊道,用的是俄語。
是鎮上的人。
老阿利安看了一眼這女獵人穿著打扮和皮膚的顏色就確定了她的來歷,跟莫斯科的白種人不一樣,這個女獵人是典型的雅酷特人的黃皮膚,被刺骨的風雪吹得通紅,細細的疤痕還從脖套的遮擋下爬了出來,但依舊遮擋不住她年輕和姣好的相貌。
“別開槍,真的不好意思打擾了,你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嗎?我叫柳波芙(雅酷特人名),在打兔子回去的路上遇到暴風雪了,現在想趕回去估計已經不可能了,原本想進針葉林避一下風,但沒想到看見了你家的火光就找了過來想借地方避一下。”脖套里傳來低著頭避風的女獵人的大吼,她沒法不吼,就外面這風雪的嚎叫聲幾乎是要把天和地掀一轉過來了,而這還只是真正暴風雪來臨之前的預熱。
老阿利安挑了挑眉頭,皺紋也跟著擠壓成了一團,他上下用渾濁的雙眼打量了一下對方,也沒有猶豫太久直接就垂下了槍口,點頭,“...進來吧!”他選擇了共享自己的這個容身之地,如果真狠心拒絕對方在門外,恐怕暴風雪一到來她就得被埋進白龍似的雪里尸骨無存。
女獵人如臨大赦,一邊感謝著一邊往里鉆,老阿利安在準備關門的時候聽見了愈發轟隆的響聲,持著獵槍的他向外眺望了一眼那風雪將至前的世界。
所有人都以為暴風雪是白色的,但其實當它真正來臨時,你會發現其實它其實是藍色的,那是接近墨汁的暗藍,它尚未到達整個世界都被披上了這種深邃的藍,一望無際的針葉林黯淡而深沉,懶得陰郁又沉悶。
遠處的風雪中傳來巨響聲,那是灰色的滾滾長龍終于徹底翻越了綿長的山脈,吞沒了整片山峰,在滾滾的轟鳴聲中,可以想象到如龍雪崩從高聳的山上卷下,摧枯拉朽地吞沒了山腳大片的針葉樹。
大暴風雪已經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