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山,工廠遺址。
出租車緩緩停在了路邊,再往前的路出租車司機就不愿意開了,不是因為害怕人煙稀少乘客圖謀不軌要搶劫什么的,而是這一帶地方實在荒廢太久了,道路失修全都坑坑洼洼的,玻璃碎片和釘子到處都是,一不留神就得扎胎擱淺,比起多幾塊錢的車費,不如省下補胎錢。
林年拉開出租車的門走進了小雨里,雨水從防水風衣的兜帽上流落而下,背后出租車司機揮了揮手大概意思是讓他保重注意安全,調轉車頭就駛進了雨水的簾幕后只留下兩盞飄忽的尾燈。
這是林年第二次來到八寶山,第一次來的時候身邊還陪同著萬博倩和楚子航,為之奔赴而來也不過是詐騙集團那種小事,誰又會知道故地重游的目的忽然就變成了尋找一個可能居住在這座城市長達十六七年甚至更久的超級混血種故居。
林年走在八寶山遺址的邊緣地帶,懷里揣著藍色的文件夾,附近的廠房黑洞洞的,什么動靜也沒有,就連流浪貓和老鼠都不屑逛到這片地方。很難想象十年前這邊還是這座城市最為熱鬧的地方,每個工廠的機器都轟隆運作著,數以萬噸計的煤炭燒成熱量,燃煤鍋爐排放著烏黑的煙霧沖天而起,越多的煙囪就越能代表產量,無數人擠破了頭想往里面鉆。
然而現在一切的繁華都在一瞬間轟然倒塌,林年行走在這片廢土中察覺到了不少不懷好意的時間從一些黑暗的角落里投來,在警車和警鈴消失后這些人果然又回來了——流浪漢和做黑市買賣的邊緣人們,他們被整座城市拋棄了,又蛇鼠一窩聚集在這里拉起一番小天地當起了自己的皇帝。
“在找人嗎?”林年前面的不遠處,一個蓬頭垢面披著土黃色外套的男人走了出來,步伐很松散形銷骨立讓人難以對他抱有好感。
“有什么事嗎?”林年問。
“找人的話這邊的人我都認識,他們全都在那個廠房里。”消瘦的男人笑著指了指不遠處的工廠。
林年側了側頭,他來八寶山之前的確給留在這邊的相關人士打了個電話,約定好在邊緣地帶接頭,現在倒也是不介意跟對方走上那么一遭。
但在剛要邁步的時候,他的身后由遠至近傳來了一個中年人急迫地喊叫聲:“別搶他!別搶他!別搶他!別搶他!”
林年和消瘦男人都一齊轉頭,看見了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中年男人冒著雨著急地朝著他們這邊跑了過來,嘴里的喊著的話一聲比一聲大,一直喊到了站在兩人面前杵著雙膝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氣:“別...別搶他!”
“你跟老梁...是朋友?”消瘦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林年和中年男人,又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林年的后背。
“別搶他...我認識他,他是我的朋友。”中年男人伸手搭住了林年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這邊來,尷尬地笑著看向消瘦男人。
“既然是老梁的朋友...”消瘦男人一搖三晃,抬手指了指林年和中年男人臉上露出了一個恍惚的笑容,從他撩起的袖口上林年在上面注意到了不下三四個針孔,瞬間就明白了這是什么人。
“下次見,下次見。”中年男人招呼了消瘦男人兩聲,拉起林年就往回走,在不遠處消瘦男人最開始要帶著林年過去的廠房里,數十個同樣瘦骨嶙峋的男人探出頭來目視著他們離開。
“這邊這么亂么?”林年自然反應過來了自己自己居然在毒窩前走了一遭。
“嗨,之前一直有一群看起來很惹不起的詐騙團伙在這里搞宗教,這里大部分都算他們的地盤所以除了非法集會以外還算安生,但昨天不知道誰舉報了那個團伙后,這些人又都全部回來了,這才亂起來了,剛才那個男的人我認識,算是腦袋已經壞掉的一群了,您可別跟他們扯上什么關系。”中年男人賠笑著看向林年松開了扯住他的手。
“老梁?”林年對了一下之前電話里聯系的名字。
“對對,是我,我姓梁。您是蘇小姐介紹來的林先生吧?久仰久仰。”中年男人握住了林年的手搖了搖,很顯然是覺得自己把林年和蘇曉檣的身份看得很“透徹”,“寰亞集團倒閉之后就我們小組在這兒每天清理爛攤子了...說是小組,前些年就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剩我一個留在這邊守住,幾年來這兒的情況我倒是摸得很清楚了。”
“包括剛才那些人?”林年回頭看了眼遠處扎堆的人影。
“他們...唉,一言難盡,只能說都是寰亞集團的受害者,一家企業因為黑心老板倒了,一時間不知道多少人瞬間失業,重新求職的過程中人力市場迅速飽和,大多人找到了新工作,但少部分人還是流離失所了,之后一直沒翻身就成了現在這樣了。”中年人嘆了口氣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讓蘇小姐幫我聯系的應該是寰亞集團的老員工,請問你是...”
“現在破產清算小組的組長,也是以前寰亞集團的辦公室主任...我聽蘇小姐說您是特地來找人的是吧?”中年人帶著林年走在迷宮似的廠區內,穿過了不少廠子和彎路朝向了一棟灰白色的三層小樓走去。
“楚天驕,蘇小姐應該跟你提到過。”林年說。
“還真是找老楚的啊...”中年人用自己能聽得到的聲音嘀咕了一句,看向了林年問,“冒昧問一下,你是老楚的什么人?”
“不該問的別問。”林年說。
中年人縮了縮脖子,瞥見了身旁年紀能當自己兒子的男孩眼中的一抹凌厲,這種感覺他曾是見過的,當初法院的人沖進寰亞集團來封鎖大樓和一切資產時,領頭的家伙就是這種氣勢,公事公辦的凌厲拒絕任何的套近乎和消息泄露。
“你叫他老楚,你認識楚天驕?”林年問。
“說實話一下子聽到老楚的全名還是有些恍惚...我們關系以前還不錯。”中年人和林年走進了灰白小樓里,后者脫下了帶著雨水的兜帽看了一眼年老失修滿是灰塵的環境大概猜得到中年人進行的應該是一項沒有底的爛尾工作了。
“你們曾經是同事?”林年在大廳里踩了幾步,走向了滿是灰塵的迎客沙發,上面堆積著幾塊碎裂的天花板和木條。
“老楚跟所有人都是同事,畢竟他的活兒是給那個王八蛋...咳咳,前老總開車,所以大部分人都認識他,他為人也很和氣,跟每個人都說得上話,我們兩個關系很不錯,下班之后沒事就...咳咳,去喝點酒吃點宵夜啥的。”中年人咳嗽了兩聲解釋。
“吃宵夜?”林年有些意外,沒想到蘇曉檣幫忙一找就找到了一個足夠了解楚天驕的人。
“吃雞翅、鹵大腸什么的。”林年隨便地問,中年人也隨便地說,他弄不清這個男孩到底是為了什么來的,但還是很配合地知無不答,“畢竟他就一開車的,平時工作也蠻乏味的,跟那些大老板一直待著壓力也大,下班后就是晚上了,唯一愛好就喝點小酒吃點宵夜。”
“你覺得他人怎么樣?”林年問,楚子航聊自己的親生父親的時間不多,僅限于那場臺風眼和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除了了解相關資料以外,他根本就不清楚楚天驕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是冷厲還是隨和,是理性還是感性。
“愛吃辣。”但中年人的回答有些脫綱,他微微側著頭回憶著說,“老楚很能吃辣...鹵大腸放辣,稀飯放老干媽,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吃四方雞翅點了個黯然銷魂辣,他吃了九層的辣,鄰座的學他吃了一根就差點進醫院洗胃了,他還能一邊開啤酒一邊跟我吹牛逼。”
“......”林年被這個回答弄得有些不知所以,愣了好一會兒后才兀然點了點頭...起碼他知道楚子航能吃辣是從哪兒遺傳了的...或許也不是遺傳而是練出來的,可能曾經跟男人住在出租屋里的小楚子航每每偷吃自己老爹的特辣鹵大腸都會被辣得哭,女人就追著男人打,但男人每次都還買特辣,楚子航每次也都偷吃,久而久之吃辣的能力就培養出來了。
“...除此之外呢?”拋去了莫名其妙的聯想,林年又問。
“除此之外...好像就沒什么了,老楚不得罪人,做司機的也不能得罪人,老楚一向是個好司機。”中年人說,“他以前跟稅務局長開車風光過一陣子,然后局長倒了又被黑太子集團挖過去了,一當司機就是好幾年,那段時間城市發展快,生活水準在漲,物價也在漲,但他當司機的工資卻沒漲過,后來為此鬧得離婚辭職了,黑太子集團的老總念舊情,就把他半推薦半送給了寰亞集團的老總,后面就一直在我們這邊開車了,工資也還說得過去,可惜沒能復婚,他老婆找了個比他更行的男人二婚了。”
聽到了最后一句話,林年的表情有些波動,但還是低垂下了眼眸隱藏了自己的情緒:“他對此說過什么,發過什么牢騷嗎?”
“當然說過。”中年人嘆了口氣像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歲月,“哪個男人離婚后不發牢騷啊...但老楚脾氣好,就算喝多了也不罵街,也不罵自己前妻,就一個勁地喝悶酒,喝起來酒量嚇人得要死,我都被他喝趴下了好多回。醒酒后發現被搬回了辦公室,他也還在外面喝,一邊喝一邊吹冷風,看他的背影也挺獨的,有什么心事也不跟其他人說...哪個男人遇上這種事情能不生氣啊?”
“除此之外呢?”林年回頭看向了矮樓的門口,在那兒又個臺階,上面有些焦黑的影子...或許中年人還說漏了一些事,譬如楚天驕是會抽煙的,在照片里林年經常發現他在抽煙,中年男人說的那一晚上估計也這樣,喝著醉不了自己的酒,一根煙一根煙的熏著自己的指尖,看著外面下雨的夜色什么也不說,但卻比任何人都想說,只讓煙霧把所有的情緒和話語和著酒精一起壓到心底下。
“除此之外...他喝多了就愛吹牛逼算不算?”
“比如。”
“還是一些有的沒的,真的喝大了的時候總會說些胡話,一次喝了兩瓶白的,他就跟我說曾幾何時他也牛逼過,我問他什么時候牛逼了,他又支支吾吾說不上話來...他說他其實真要努力,肯定能混得比那個姓鹿的還要好,也買得起他開的那輛邁巴赫...但這種話誰又沒說過呢?大家都想努力,只是找不到努力的門道。”中年男人輕輕嘆氣了,眼中露出一絲悵然。
曾幾何時,誰又不想有個曾幾何時,但大家都被困在當下窘境難以自己。
“這么多年他住在哪兒?”林年無聲點了點頭問。
“就在這片廠子里。”中年男人說,“他沒啥興趣愛好,要么住廠子里,要么在外面開車,晚上就陪我們去吃宵夜。”
“帶我去他住的地方。”林年點頭,“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