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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今當逐章子后而出!否則此后朝堂上這些人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說話的是韓忠彥。
韓忠彥如今與熊本一起判司農寺,官至龍圖閣直學士。
宋朝官員一般是以本官定品級,但升到了后期本官則不那么重要了,則是以閣名職名為官位高低上下。
韓忠彥升到這個位置,既是章越推舉,也是官家看重舊臣有關。
章府書房之內,章越沒說話,黃履則道:“我看也可,章子厚此人能言善辯,陛下對他極信任,再不罷去,其害比李承之更甚。”
三司使李承之因反對章越改動役法,結果被章越出外,為汝州知州。
章越看著黃履,韓忠彥二人如此義憤填膺,不由笑了笑。
黃履皺眉道:“這時候丞相還笑得出。”
韓忠彥道:“是啊,三郎莫要猶猶豫豫地,再讓章惇當殿駁斥你,你覺得損了面子無妨,但以后就沒人怕我們了。”
朝堂上私下有‘章黨’之稱。
比如蔡確,許將,王安禮,韓縝,薛向他們不算章黨,他們有各自的派系,只能說是章越政治盟友,大家有合作的地方,但是日后也可能因政見翻臉。
這就好比當年王安石和韓絳,陳升之的關系。
真正能稱上章黨的,首先在政見上保持一致。
首先推其便是黃履。
黃履被稱為章黨亞魁,二號人物,有人笑言在章黨之中可以沒有章越,卻不能沒有黃履。
章越有時候也感覺有黃履在,自己當個吉祥物好了。
黃履再下來原本是陳睦,但如今為韓忠彥取代。韓忠彥此人似‘黨鞭’的存在,整日喊打喊殺。
章越之與黃履,陳睦,好比當初王安石之與呂惠卿,曾布。
不過二人與章越的關系又不同。
章越感覺自己經常在具體事務上被黃履,韓忠彥二人牽著走,稱二人一聲義父。
章越對二人道:“你們是否以為看我目光猶在牛背之上。”
黃履,韓忠彥二人失笑。
目光在牛背之上,是王衍與王導一番話。王衍在族中被同族羞辱,被人用餐盤砸到臉上。
事后王衍和王導同坐牛車離去,王衍手指著前方被鞭著牛背對王導說,你看我的臉是不是和這牛背一樣。
章越取出團扇在胸前輕搖道:“我聽過一句話,天下事既要面子,也要里子。面子不能沾一點灰,流了血里子來收得。”
章越是宰相,是章黨領袖,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頂撞。
黃履,韓忠彥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章越道:“不過既是要挽回面子,就要贏得堂堂正正,不能讓人說閑話。”
章越對二人道:“我與章子厚之爭,不是私怨而是國是。正如我與王舒公,呂吉甫所爭的一般,不要用其他手段了。”
“章子厚不同李承之。我主管三司,李承之不聽,既是下屬就沒有必要講道理,罷了便是。”
黃履道:“丞相打算如何來爭?”
章越道:“既是爭國是,那便讓人說話。熙寧變法是要‘利國’,而我元豐主政則要‘利民’。”
“持權可以鎮壓得了一時,但鎮壓不了一世,最后的勝負還是要歸到‘民心’里去。”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民心之背向,方是長遠所計!”
黃履,韓忠彥雖說他們平時常與章越爭論,但論大方向之上,論謀事之深,論眼光之遠,他們都不如章越。
章越道:“瑩中進京了嗎?”
黃履道:“應還有兩三日路程。”
“他進京之后立即來見我。”
兩日后陳瓘風塵仆仆地來到汴京。
他釋褐后為湖州掌書記,結果還沒有任滿,便被一紙調令入京另有任用。
“學生見過老師!”
陳瓘向章越拜道。
章越笑著扶起陳瓘道:“湖州好地方啊!當年我族侄狀元公章子平在此地一任,可是流連忘返。。”
“你瑩中到地方一任,看來魚蝦吃了不少。”
陳瓘恭敬地道:“學生在地方治事,謹記老師教誨,學以致用,務經世致用之學,確實受益匪淺。”
章越笑道:“看來有所長進。”
“請老師考教。”
章越一笑道:“先坐。”
二人入座后,陳瓘遞給章越一支筆道:“這是湖州最好的筆,雖不如宣州筆,但學生用私俸買來贈給老師。”
章越肅容道:“好的,我收到無數筆,唯你這支最珍貴。”
章越收下后道:“知道我為何調你進京嗎?”
陳瓘道:“學生不知。”
章越道:“我打算在京中辦一場類似于‘石渠閣之議’或‘鹽鐵之議’這般。”
“討論新政之后走向,必須在李憲獻俘,西域使者進京朝貢之前。”
陳瓘略有所思。
章越道:“到時候我安排你與蘇子由來替我出面,你與子由經義嫻熟,又兼有地方理政經驗,料想可以勝任!”
“是。”陳瓘領命。
章越道:“你或許也知道,如今國是大體還是沿著熙寧新政以后再走,但是此策無法長久。”
“國是國是就是‘舉國稱是’,你舉在那邊是沒用的,陛下已有悔及熙寧之政的意思。而朝中似章惇,蒲宗孟仍是舉著熙寧之政大旗,不肯改之分寸,若如此下去,新政必壞。”
陳瓘道:“學生以為熙寧新政乃王安石之法,但老師現宰執國家,是不可完全沿用熙寧之成法。”
章越點點頭,陳瓘不愧是自己得意門生,一下明白自己的意思。
在經義上陳瓘是繼承自己衣缽的人,同時另一個時空歷史上他也是唯一一個將章惇懟得啞口無言,并主動認錯的人。
章越以前用蘇轍對付呂惠卿,今用陳瓘對付章惇,大體是這個思路。
自己若出面與章惇辯論不合乎禮法,畢竟自己是對方族弟,名分上沒有弟弟教育哥哥的道理。
當然最重要的是擔心自己辯不過。
章惇捍衛新法那個氣勢……嘖嘖嘖……
連司馬光元祐時與他辯論都要辯哭了,私下還找了蘇軾與章惇說,大哥算了吧,朝堂上還是給我點面子。
章惇聽了。
只是被貶出京時,不忘讓司馬光吃劍。
章越對陳瓘道:“天下之道理大體可以分為四家。”
陳瓘問道:“原先老師不是說,一條是自天理出,一條是自人情出。”
章越道:“不錯,這是籠統的一分為二的說法,你覺得我與王舒公,蘇子瞻,司馬君實四人政見有何不同?”
王安石和司馬光的政見就是南極和北極。
以攻黨項而論,司馬光認為根本打不贏,而且勞民傷財,對陜西和四川的民生以及對國家的財政是一個天大的負擔,百姓都過得很苦。
而王安石主張打黨項,主張攻下后,陜西和四川百姓就徹底松了一口氣,朝廷也省了一大筆錢,從此百姓不要負擔那么大。
再說你司馬光不主張攻黨項,黨項就不來攻你嗎?
王安石是從理性考慮,司馬光從人情考慮。
就好比為了躺平,一個人認為我現在努力賺錢,以后就可以躺平,一個人認為我辛苦賺錢還不是為了躺平,索性直接爛擺到底。
那章越對新法的態度與王安石,章惇分歧在哪?
就是天理與人情必須結合。
他主張攻黨項,這與王安石是一致的。但是他考慮到必須從實際出發。
很多人都是今天努力,明天就要看到成果的。
這如同讀書一樣,我為了考個好成績,每天逼自己讀十六個小時的書,如果想偷懶,就頭懸梁錐刺股。
但是呢?太用力的人,往往堅持不了太久。
你王安石變法這么久,于國有利了,那么百姓呢?什么好處幾乎都沒有。
你要變法繼續下去,必須讓老百姓從變法中真正得到好處,取得了民心的擁護,才能讓路繼續走下去。
任何時候都要以民為政本。
離開了百姓的擁護,變法難以為繼。一旦官家歸天了,變法鐵定要被廢了。
辦任何事情必須從實際出發。世上最難的事是堅持而不是努力。
好比一家人賺錢想買大房子,除了攢錢,也要時不時吃頓大餐犒勞犒勞自己。天天豆腐咸菜的,自己身體先垮了。結果你指責我總是浪費錢,延緩了買大房子的進度。
王安石和章惇的眼底,覺得你章越是打著新法的旗號,卻干著反對新法的事。
章惇今日批評章越,對黨項只知淺攻進筑,除了埋頭修碉堡干基建啥都不會。你這樣何年何月才能滅夏,朝廷花了那么多錢都你浪費了。
蘇軾呢?
他沒有支持新法和反對新法的念頭,他的理論就是一事一理。任何事情都要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不要有先入為主的觀點。
就好比武功最高的境界就是沒有門派,有了門派就是落了下乘。
蘇軾的問題是他把所有人想得和他一樣聰明了。沒有門派,沒有旗號,你就沒辦法號召更多的人。
政治政治,說到底還是看那邊人多勢大。
章越對陳瓘道:“天下政事之分歧,大體就這四種,籠統言之便是這般。你切記,我與章子厚只爭國是,沒有私怨。”
陳瓘聞言道:“學生明白了。只是老師這條路不好走啊!”
章越點點頭道:“是啊,所以注定有時候是要忍辱負重的。”
說到這里,章越起身道:“不過世上之事,就是目光在牛背,馬兒射東風。”
“且由他們去說,只要你辦成之后,便可反過來看他們笑話了。”
說到這里章越笑道:“但是那時候也覺得沒什么必要了。”
ps本章思路來自金觀濤先生的中國思想史十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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