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九百九十章 滅夏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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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年,正月。

正月大朝會,遼國,西夏,高麗使節亦來向大宋官家賀正旦。

在禮節上遼國,西夏見君主不拜,而高麗,回紇以屬國之禮則需下拜。

朝拜后,天子會賜宴予遼國,高麗使節,其余使節如西夏則沒有這待遇。

總之遼國是一檔,西夏高麗是又一檔,但因兩國親疏不同又有區別。

住宿上也有高低之分,遼國,西夏,高麗來使都有固定的居所,其他使節都安排在禮賓館雜居。

遼使除了朝拜大宋皇帝,次日還要往大相國寺燒香,然后往南御苑中射箭,宋朝還要選拔擅射的武臣陪遼使射箭。

這一次陪射的武臣分別是種諤、劉昌祚和姚麟。

他們在去年的洮水大捷中立下大功,因李憲,章楶舉薦入京受賞。

以往看御苑比射時,百姓便往御苑看熱鬧。

如今聽說是來自熙河路的名將,無數市井百姓紛紛往御苑四面圍觀,一時人山人海堪稱盛況。

官家見此一幕微微嘴角上揚,當即下令比射開始。

馮京,王珪,章越等宰臣則坐在一旁,王安石則請了假。自那日宴后,王安石開始漸漸淡出朝堂上。

章越喝了口茶,看著種諤,劉昌祚,姚麟騎馬進入御苑。以往比射都虛應,宋遼兩方都是等士兵將踏張弩弩矢上弦后,再交給遼使和比武宋臣,雙方只要扣動弩牙便是。

但今日則是不同,這等虛應故事的比試被取消了。

種諤三人都是騎馬進入御苑,胡祿中裝滿了箭矢,看來是要比試騎射。

章越看見遼使一方驚訝的神情,他們沒料到這一次宋人居然玩真的,這是要比真刀真槍的功夫啊。

章越見此心底有數,看來官家已是漸漸露出鋒芒。

旋即雙方各派三人騎射,比試正式開始。只見伴射的這三名武臣一旦射中箭靶,圍困百姓無不歡呼,相反遼使一方施射無論中或不中,場中都是鴉雀無聲。

當有一名宋臣射勝后,坐在上座的官家便龍顏大悅,然后對御座旁的石得一賜下封賞。

銀鞍馬、衣著、金銀器物等等陸續賜下。

最后三人比射都勝過遼使帶來的遼國射手,百姓們便大呼叫好,仿佛宋軍在前線打敗了遼國一般,非常的揚眉吐氣。

最后一個上場的種諤,更是得意地舉起騎弓在射苑中,騎馬環繞三圈。

種諤所經之處,百姓們便爆發出熱烈的喝彩。

此刻官員竊竊私語道:“種諤此舉實喧賓奪主矣。”

“得意忘形,必有殃禍。”

“武臣得志,必非好事。”

“當初種諤私筑綏州城,招納嵬名兄弟叛夏,以軍功受知官家,若是此人得志,以后朝廷對西夏又要多事了。”

“鼓勵邊功,此非國家之福啊。”

這時比射失敗的遼使頓足只說宋朝的弓不好,官家聽了笑哈哈地亦給了遼使相同的賞賜。

官家看著場中三名武臣滿臉喜色,對一旁的宰執的道:“章楶真是擅選人才。”

章越坐在椅上默然無語,這三人都是章越當初為熙河路經略使時發掘的。

李憲,章楶用了自己一手培養的人才和辛苦打造的兵馬,立下驚世之功。不過官家不知是忘了還是什么,當著章越與幾名宰執,盛贊起章楶的功勞來。

章越當然這時候已不會談這些功勞了,身為執政與經略使爭功,如此格局就小了。

官家道,他決定將種諤升作殿前副都指揮使,調入京中統領禁軍。

章越心想,官家從自己這挖了章楶,又從章楶處挖了種諤。

但想到官家與高太后的分歧,明白了他的用意。禁軍中必須有自己的心腹將領。

官家如今打造自己的班底,無論是滅夏,還是立儲,新法。

官家都要悉數‘斷以朕意’,絕不假手于人。如此王安石下后,便是群相的局面,沒有獨相之事。

三名武臣載譽離開時南御苑,百姓們夾道送行。

官家也與幾名宰執離開御苑。

路上馮京道:“陛下,這一次夏國的使節卻決定逗留至上元節以后。”

官家問道:“難道李秉常真欲附宋。”

馮京解釋了一番,原來西夏國主李秉常這一次遣使向宋朝示好。

原來自去年西夏洮水大敗后。西夏也是立即調整了對宋朝的姿態。

西夏國主李秉常開始親政,而過去西夏國政一直是西夏國后梁太后和她的兄弟宰相梁乙埋所把持。

他們兄妹二人一直主張聯合遼國拒宋的。而這一次李秉常親政后積極與宋朝改善關系。

首先西夏重新向宋朝輸款輸誠。

但李秉常也不是單純親宋。他也是做好了戰和兩手準備。

要能和首先就要能戰,西夏的思路非常清晰。所以西夏不斷派兵進入陜西四路宣耀兵威。同時在靠近大宋環慶路之處筑講宗城。

同時李秉常又通過現任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禹藏花麻,向宋朝表達了議和的誠意。

不過官家對李秉常的誠意并不十分相信,而是對馮京,章越詢問道:“夏國一向狡詐多變,逆臣李元昊當年便多次背信棄義。此番李秉常向朕示好,諸卿以為如何?”

馮京道:“陛下所言極是,蠻夷狡詐反復,不可輕信。夏國又是常在順逆之間,遷就納之,我們不可卷入其朝政中。”

官家聽馮京之言頗不滿意道:“朕聽禹藏花麻言語,李秉常確實在宮中復行漢禮,欲改行漢之制度,此非向中國之心?章卿所知如何?”

章越道:“當初禹藏花麻是臣招降,其后附宋之心甚固,其言應是可信。”

官家問道:“若從此看來,李秉常變更朝制可否成功?”

章越道:“臣以為治亂之道,有從本而言,亦有從事而言。”

“西夏新敗,民心士心皆沮,李秉常欲改以漢制,意變其法而救國,此乃變其事而為之。”

“但夏國之俗不同于中國多矣,變其事而不變其本,此改制不合于人心,必敗也!”

李秉常將西夏改漢制,與天子變法如出一轍,都是為了從舊有勢力中收回權力,加強皇權。

章越卻道李秉常變法必敗。

王安石變法,提出‘變風俗,立法度’。要變制度就要先易風俗。

除非李秉常能學魏孝文帝那般遷都到洛陽來,否則不可能易風俗成功。

只變法卻不變風俗,就是白忙。

罔顧西夏游牧民族素來的治理方式,久久沿襲的文化傳統,這無疑是本末倒置,所以章越斷定其改制必敗。

官家聽了章越之言大悅,仍是道:“可是李秉常支持漢制,又向朕示好,若不支持,何以讓他對國人有所交待?就算其改制失敗,亦可令其內耗,損失國力。”

章越的本意是李秉常變法必敗,咱們在他身上下注勝算很低。但官家認為無論他勝敗,咱們都要好好培養他,使其消耗西夏國力。

章越心想,官家想法不能說有錯,但顯得太過直白。

自己反而會好心地勸李秉常幾句,我知道你仰慕中國的想法,但夏國與中國民俗不同,你驟然改制一定會激起國中的反對,而且人子之貴莫過媽,你好好聽你媽和舅舅的話才是王道。

反正李秉常與梁太后和梁乙埋之間的矛盾屬于不可調和那等,李秉常肯定不會聽。

官家見章越不答,正要露出不快之色。

而章越已察言觀色立即道:“陛下高見!”

官家見章越如此言道,面露滿意之色道:“章卿,夏國使節來朝會曾提出見你一面,卿便替朕探探李秉常意思!”

迅即官家又對一旁的開封府知府孫固道:“夏國使者在開封府內一切出入安排必須周到。”

章越孫固二人一并稱是。

對于接待西夏使節,宋朝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

由章越這位宰相接待,也算是超規格待遇了,由此可見官家對此的重視,以及爭取李秉常的勢在必得。

這幾日這位西夏使節都在宋朝活動,并提出要訪問宋朝街市的要求。

這令接伴使很是苦惱,不過官家對這位西夏使節有求必應,允許對方觀一觀中國之風俗。

當然對此朝臣是有異議了,認為西夏使節如此窺探中國風俗,有不利于我之心。但官家已是決斷,沒有聽從官員們的勸諫,允許西夏使節在伴使的陪同下在汴京中自由出入。

官家的行事作風也是越來越雷厲風行,一人獨斷。

所以這幾日西夏使節受到的待遇以及禮遇可謂是超規格的,甚至超過了遼使。對方不僅見了許多宋朝大員,甚至連宰執都見到了。

章越受天子命款待西夏使節,他沒有選擇在使館里,而是選在馬行街的熱鬧處。

正月之中,汴京大放關樸三日。

馬行街,潘樓街以州東宋門,州西梁門及州南一帶,皆札彩棚,是最繁華熱鬧的地方。這彩棚附近都是販賣著冠梳、珠翠、頭面、衣著、花朵、領抹、靴鞋、玩好等物。

汴京的男男女女便在彩棚下挑選心水的貨物,彩棚下的市場都是通宵達旦的營業,一直到了次日白晝方散。

章越是晚間出來的,這時候馬行街上車馬交馳,上下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皆往關樸或游賞玩物。

章越舉目望去酒肆店鋪,婦女亦大大方方地入內與男子同飲。

章越與西夏使節見面的地方,是馬行街上歌舞場所。

章越入內后見一處水榭處五六名豆蔻年華的舞女正撐著傘舞蹈,而一旁有歌女正抱著琵琶彈唱。

如今汴京風靡的小曲已不是柳詞了,已是時興蘇軾的小詞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在坊間幾乎人人都能哼兩曲。

章越,西夏使節在二樓的雅間坐下后,對方目睹此時此景,忍不住道:“滿天下之繁華熱鬧,十之有九都在這汴京城中了。”

一旁的引伴使等宋朝官員聽了都是笑了。

章越也是這個打算,你既然是要看我們大宋朝如何,我索性就大大方方讓你看個夠。

“貴使請坐!”

章越與對方在前排落座,宋朝與西夏其他官員都坐在二人身后的兩排椅子上。

眾人臨軒欣賞歌舞,都覺得人生之樂到此已是至極了。

這名西夏使節頭戴小金冠,身穿紅窄袍,腰系金蹀躞。此人名叫李清,乃是漢人。他在西夏國內的身份不高,差不多宋朝一個縣令相當,但據說非常得李秉常信任。

換了以往能與章越這樣的宰相平起平坐,絕對是不可想象的。

不過李清卻絲毫沒有膽怯之色,面對大國宰相仍是侃侃而談。

章越看似閑聊地問道:“貴國國主也喜歡用漢人嗎?”

李清道:“章相公是宰相何出此言,敝國國主沒有華夷之分,無論漢臣還是蕃臣都是視為一家,一并重用。”

“若真是如此,貴主又何必改為漢制呢?據我所知夏國先主(李諒祚)便曾改漢制,當初貴國使節正旦時朝見先帝時,我記得其腰間是佩魚袋的,如今倒是不見了。”

李諒祚時便進行過漢化改革,當時富弼稱其‘得中國土地,役中國人力,稱中國位號,仿中國官屬,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屬,行中國之制’。

李清道:“這后來正是由太后所改,非國主之意,若非敝主心慕漢化,也不用遣我到此了,請大宋天子援手了。”

“援手?”

李清點點頭道:“正是如此,去歲宋夏交兵,宋朝聽了邊境的和市,而且敝國去年遭到天災,不少地方百姓顆粒無收,所以請求宋朝天子能夠撥給錢財,稍加救濟。”

“若是如此敝主愿永服漢化,改以漢制,從此兩國再無交兵之事。”

章越心道,好嘛,你干嘛不說是來化緣的。早說嘛,你為什么不早說。

章越道:“貴主說心慕漢化,但為何國書上自稱不用本朝國姓,而前朝賜姓?”

李清道:“此在先主國書上已是言明,敝主不會再回復。”

“那我如何見得貴主的誠意?”

“改為漢制便是敝主的誠意,否則便只好附遼制宋了!”

面對李清的威脅,章越不由失笑道:“可以,但加上一條西夏必須放棄蘭州之地。”

李清目光一閃道:“此強人所難了。”

章越見對方拒絕之意不甚堅決,笑道:“貴使不必著急答復,如此良辰美景,咱們不必錯過這等上好的歌舞。”

從這西夏使者的表現,章越心道,這李秉常倒真有議和之心。

當夜看了一晚歌舞,西夏使者這才在宋朝官兵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地返回都亭西驛的驛館中。

為了擔心出現意外,這護衛西夏使者的隊伍,簡直有數百人之多,堪比得上宰相的儀仗了。

章越在庭院處目睹此景略有所思,這時一人道:“相公,與夏使談得如何?”

章越一看說話之人乃是開封府知府孫固。

“是府尹!方才為何沒見得你。”

孫固道:“官家讓我策應西夏使節安全及出入保密之事,我怎敢怠慢。是故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安排這些事,但又恥于相陪。”

章越聞言笑了。

一名區區西夏使節不僅令一名相公相陪,甚至連開封府知府也被驚動了。

“這些事吩咐下面的人來辦就好了。”

孫固道:“那日我見官家頗有用挑動西夏內亂之意,利用李秉常來反對梁氏兄妹,此策就算成了,未必能滅夏,不是一勞永逸地解決之道,一旦事情敗露,宋夏之間則是不死不休的死仇,從此刀兵連綿,陜西各路再無平靜之日。”

“我心憂至此,故而才等在這里,問一問章相公的意思。”

章越見孫固之意,如實道:“不瞞孫府尹,西夏國主確實有借用本朝之力,根除梁氏兄妹之心。”

孫固聽了失色道:“如此便是壞了,那日在御前我也聽了章相公所言,這李秉常根本毫無勝算,國中的元老重臣不會支持他的。”

“一旦李秉常事敗,梁氏兄妹知道我們支持其國主,還不興師問罪?”

章越聞言沉默,孫固道:“章相公,陛下久有滅夏之志,此事萬萬不可與他實話實說。如此便是為蒼生社稷著想了,孫某懇求章相公。”

章越還未答允,一旁有人道:“孫府尹何出此言?”

但見一人走出,說話之人卻是今日陪同章越接見西夏使者的官員,也曾是章越的曾經幕僚徐禧。

徐禧經過李憲,童貫的引薦,被官家賞識,提拔入中書為戶部學習公事。這一次夏國來使,天子讓徐禧全程陪同,窺探夏國虛實。

章越知道徐禧建功立業之志極大,這些日子想必是就他一直在游說官家,言李秉常真有附宋之心。

所以勸說官家離間李秉常和梁太后母子的關系,以為日后圖謀西夏的大計。

而今他全程聽了章越與西夏使節的談判后,正要追出來與章越說兩句,哪里知道正好看見孫固與章越聊天的一幕。

徐禧當即出面揭破。

孫固看了徐禧一眼,哪會與他分辯,當即一頓足便上馬離開。

章越看著橫插出來的徐禧,忍不住道:“德占啊,德占!”

徐禧垂下頭道:“章相公對徐某恩重如山,但徐某以為在此時,章相公當如此奏報官家,不當有所隱瞞。”

章越道:“我有說我要隱瞞嗎?”

徐禧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擔心相公不欲陛下成就滅夏此蓋世之功!”

“混賬!”

章越怒斥一聲,徐禧神色大變,倉皇跪倒在章越面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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