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從交引所回到府中聞知王韶已等候多時了。
章越大喜,當即讓王韶到廳中,見到對方衣袍上背負荊條,顯然是作足了負荊請罪旳架勢。王韶一見自己即是下拜道:“王某愧對章學士大恩,特來負荊請罪。”
章越笑道:“王參軍何必如此。”
說完章越將王韶身上荊條取下丟在一旁,然后請對方上座。
章越看王韶臉上有幾分青腫問道:“如何弄得這般樣子。”
王韶道:“家門外的潑皮騷擾王某已久,如今王某下定決心后,便操著棍棒將這些人一并教訓了,明日就搬走!”
章越撫掌大笑道:“好!快意恩仇,大丈夫當如此。”
章越上下打量王韶道:“決定去陜西了?”
王韶道:“愿供章學士差遣,不過有一句話說在前頭,王某不愿受上官節制。”
“哦?”
王韶道:“說來慚愧,王某之前為主簿時,與兩任縣令都相處不來。王某生性好斷,不喜他人憑意驅使。”
章越聽了心道,這么有性格么?你上官的話都不愿聽,日后我這個舉主怕是在你眼底也沒什么分量吧。
不過章越心想,這也是當然,如此有才干的人,定然是桀驁不馴,不受人節制的。
王韶歷史上兼管益州的交子務,通過交子在市易所與蕃人買賣,此令秦鳳路經略使李師中不滿,二人鬧翻后,王安石支持王韶,將李師中調走。
之后朝廷又派了蘇舜卿為經略使,結果又與王韶鬧翻,蘇舜卿又被調走。
大將郭逵彈劾王韶,再被王安石停職。
最后王韶持著軍功,居然批評起宋神宗,落得罷職。
王韶這樣的上司克星,將來豈非妨礙到自己。
章越決定先敲打敲打王韶。
他言道:“王參軍何不聽聽我的話呢?”
王韶道:“愿聞其詳。”
章越道:“真宗年間下旨,翰林學士,給,諫,知制誥,
尚書丞,
郎中,御史中丞,知雜,
館閣,三司官,
舉員外郎以下京朝官有勇武才器堪邊任者。”
“后來能堪邊任者實在太少。慶歷時又從京朝官放寬至選人。舉主與被舉官員有連坐之制,
我若向官家寫保書,
其中有一條是‘如蒙朝廷擢用,后犯入已贓,
臣甘當同罪’。”
“薦舉你便擔了舉官連坐的險,王參軍之前為官操守尚且可以,不過到了陜西之后就不一定了,
人都是會變化的。故而我要你為官一定要清!”
真宗朝因為好的任邊官員缺額,
故而朝廷為了選拔出‘勇武才器堪邊任者’,
恢復了舉薦制。章越既是館閣官,
又是三司官,手中正好有薦舉名額。
當然舉主對于被選舉官員是連坐制。
第一條便是被選舉官必須清廉,
如果不清廉,章越要反受其累。
王韶言道:“下官省得。”
章越道:“至于你提出不受人節制,我想天下沒有這般好的差事,
本官尚受三司副使,三司使的節制,
又何況是你。”
王韶知章越說得是實情,于是道:“那么還請給我一個正職。”
章越心想,
這倒是可以。
章越對王韶道:“王參軍,你隨我至書房!”
王韶隨章越來至書房,
王韶一進門但見書房上掛著一幅秦鳳路輿圖。
上面標畫著州寨!
王韶一看目光便挪不開了。
這是輿圖,除了封疆大吏等,連官員也輕易見不得,這張秦鳳路輿圖畫得雖是簡單,但大致標注清楚了。
章越手指著秦鳳路地圖道:“秦鳳路共有五州,分別是秦州、隴州、階州、成州、鳳州。”
沒錯,秦鳳路如今只有五個州,
但熙寧年間,王韶在王安石支持下,足足打下了六州,使秦鳳路變為了十一州。
“你看秦鳳路之西,
有一古渭寨,據秦州三百里,道經啞兒峽,此地介于青唐之南,夏人在其北,中間只有一條小徑與秦州相聯,一旦此路被西夏人切斷,則古渭寨軍糧告罄。”
王韶問道:“此地如此兇險,為何不棄之呢?”
章越道:“問得好,古渭寨之地本是漢唐之故土,唐時在此置渭州,后為吐蕃所奪。”
“皇佑年間此地吐蕃人得罪西夏人,故而獻土給宋朝,時權知州范祥在此筑城,以復漢唐故土,不過當時朝中大臣大多都是反對,
以為增此一地無用,
反令西夏人問責于我,
朝臣以為曲在我方,故而只稱古渭寨而不稱渭州,還將主張筑城恢復故土的范祥貶官。”
章越想到這里,不由暗自嘆息,無論鹽鈔還是古渭寨,自己都從范祥身受益良多。
章越繼續道:“可是古渭寨已是建成,朝廷無法棄之,故而屯兵在此。秦鳳路一直主張朝廷遣一諳邊事的京朝官至此屯田,招撫蕃民,整飭武備,但如今大臣們之間以和戎為主,不敢派大臣至此觸西夏人之怒。”
章越已將來龍去脈與王韶說清楚了。
古渭寨就是唐朝的渭州,足足是一個州的地界,但是呢,如今咱們大宋很慫,明明占著這地,卻只敢稱寨,以免激怒了西夏人。
古渭寨確有發揮的余地,但也是危險,因為四面都是蕃人,而且孤懸于西夏人,青唐之間,一旦啞兒峽后路被切斷,就得被困死。你王韶過去鎮守此地,殉國的可能性著實在不小,你自己掂量著看吧。
換了旁人十個是要有九個打退堂鼓了。
一般熟悉的官員,也不會將被舉薦的官員往這死地里推啊!
章越看了一眼王韶的神色,但見王韶握著拳頭道:“此地是九死一生,我不愿去,我家中還有七個孩兒,不能讓他們這么早就沒了爹。”
章越道:“我與你說一說,但如今員多闕少,即便是邊地也不好選,按朝廷資序安排,選人兩任官升通判,通判兩任官升知州,知州兩任官升提刑……”
“你如今新安主簿為一任,建昌軍司理參軍為二任,但你在京師四年,至今沒有赴第二任……”
王韶道:“我是守選兩年有余……”
章越道:“守選算不得堪磨,故還是只能算一任。”
“若是你往古渭寨赴任,我可出面保你為秦州雄武軍節度判官,但如今我得再想想了……”
節度判官,即是簽書判官廳公事,章越中狀元后,釋褐后也不過楚州簽判,而蘇軾則是鳳翔府簽判。
王韶盯著章越言道:“節度判官必須是京官出身……”
章越道:“沒錯,如今秦州雄武軍節度判官已是有人了,你此職位不過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還是知古渭寨軍事。”
王韶心道,節度判官雖好,但不是京官終歸可惜。
章越又道:“忘了與你說一句,此職是經政事堂堂除。正所謂堂除以待不次之選,銓選以待平進之士!政事堂堂除對王參軍意味著什么,此話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王韶聞言不由jing神一震,上下打量章越道:“原來是幾位相公的意思,如此王某又何惜此身呢?多謝章學士。”
“王某此生之志,便是效仿班定遠一般,鑿空開疆,立功絕域!”
章越不由擊節道:“王參也佩服班定遠?”
王韶合掌道:“然也……”
“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西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間乎!”
當王韶與章越同聲說出班超這句名傳千古的話時,二人不由皆是大笑。
這一笑之間,二人已是惺惺相知,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王韶笑中有淚起身道:“章學士,我這就回去收拾行裝!告辭!”
章越拱手道:“慢著,我交引監還借給古渭寨三千席鹽鈔,王節推鑿空之余,不要忘了讓古渭寨遠近熟番用此鹽鈔!”
“切記,這鹽鈔借得是要還的!”
王韶聞言點點頭,然后離去。
次日,章越向韓琦舉薦王韶時,韓琦看向章越問道:“此人莫非與你有仇不成?”
章越一臉疑惑:“哪里有仇?相公,咱們之前都已是談妥,可萬萬不能反悔。”
韓琦聽了哂笑一聲,當場堂除授予王韶秦州雄武軍節度判官之職。
然后韓琦負手對章越道:“如今朝堂上下還是以和戎為重,不止對遼國,對西夏也是一般,老夫之所以助你,是因老夫與西賊有些舊怨。”
“日后你若能坐到老夫這位置,待平定夏賊之日,勿忘讓我韓家子孫在家祭之時,知會老夫一聲!”
章越正色道:“是相公!”
韓琦道:“與王韶說,好好干!”
王韶除授官職后,一刻也等不了即上路前往秦鳳路。
王韶除了自己還帶著大兒子和二兒子王廓與王厚。
京西郊外。
章越在亭邊與王韶對飲三盞酒。
但見王韶如今身穿一身嶄新官袍,這般躊躇滿志,意氣奮發的樣子,那似前幾日那困居陋巷的王太尉。
人之得志與不得志之間,可謂是判若兩人!
王韶對章越道:“王某有今日,多虧章學士在韓相公面前舉薦,大恩不言謝!告辭!”
說完王韶翻身上馬,他的兩個兒子也告別了章越。
章越看著父子三人,心想從張騫,陳湯,傅介子,班超,到唐朝的王玄策,再到如今的王韶,不破樓蘭終不還,踏破賀蘭山缺,在他們身上,有著我漢家男兒之jing神。
章越看著王韶的背影大聲道:“子純……”
王韶回過頭來。
章越揮著手大聲道:“……此去秦州,千萬不要忘了還錢!”
王韶聞言身子一晃,差點栽落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