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韓琦那回到家中,章越方入座,即聽得有客來訪。
章越剛剛授了經筵之職笑著道:“有什么來客都推了便是,我與娘子好好說會話,吃杯酒。”
十七娘道:“官人,似國舅爺曹侑求見。”
章越聽了一愣道:“不見不見。私見外戚,娘子莫不是擔心我官當得太大了么?”
章越很避諱見外戚,他如今抱得是官家的大腿,哪可以與這些外戚不清不楚的。
“不過國舅夜手中所持是文六郎君的帖子。”十七娘言道。
“文六郎君?”
章越心道,文及甫身為宰相之子,與外戚走這么近作什么?不過想一想也是釋然,文彥博不正是因為給張貴妃送蜀錦而被罷相的么?
文彥博還將張堯佐連升四級,在唐介這等官員眼底文彥博著實是個奸相。
不過勾結內闈之事雖是令人詬病,還有不少風險,說到底風險越大,利潤就越高啊!
如今曹侑上門是文及甫引薦的,章越這一次得授館職,可是文彥博暗中幫忙的結果,這個人情不可以忘,多少還要見一面。
十七娘道:“官人可要我推了?”
章越道:“娘子府外可有人窺視?”
十七娘道:“國舅爺沒用自己的儀仗,是私下登門拜訪,走得是邊巷后門。”
章越猶豫了片刻道:“讓人盯著外面,我便親自去后門見他。”
十七娘點點頭。
章越來至后門,這里有一個管門人住的廂房,章越當即打發了這管門人離開,讓唐九王恭把著門不許任何人闖進這里,親自去見曹侑。
“國舅爺,深夜登門,不知有何見教?”章越一臉謹慎。
曹侑罩著一身玄色的披風,對章越露出笑意道:“知狀元公入侍經筵,不甚歡喜,特來道賀。”
章越笑道:“區區一個經筵講官,不值得國舅爺登門拜訪吧。”
曹侑笑道:“經筵官侍官家左右,出入宮垣,他日平步青云可期,又怎不值得道賀?”
章越笑容漸漸斂去,曹侑仍是一臉笑意。
章越淡淡地道:“國舅爺屋外涼,咱們屋內說話吧。”
說完章越與曹侑一并走進了廂房里,這里是后門門子平日坐得地方,甚至是簡陋,還有一股臭味。
一盞油燈擱在窗邊,章越與曹侑二人相對,彼此目光中對方的面容于黑暗中若隱若現。這氛圍與二人的對話的內容一樣,都是見不得光的。
曹侑道:“狀元公可知我與歐陽公過從甚密否?”
章越道:“略知一二。”
“亦知當今皇后與京兆縣君之關系否?”
“知道。”
“那狀元公可知潞國公……”
章越反問道:“國舅爺與潞國公(文彥博)也有往來么?”
曹侑笑道:不是潞國公與曹家有往來,而是潞國公有恩于我曹家,狀元公明白這個道理么?”
章越想起一件事。
治平年時,官家病得快不行了。
以至于宮內宮外都在商量立儲之事,有日身為宰相的文彥博入宮見官家。官家拉著文彥博的袖子道:“皇后與張茂則謀大逆!”
此話一出,文彥博與宰執等都是失色。
事后,宮人們紛紛追出對文彥博說,
章越讀史的時候有時候,若自己是文彥博,這個場合要如何處置?
當時張茂則要自殺,
文彥博輕描淡寫地道:“天子有疾,所說的不過是病中譫語而已,你若自殺,要置皇后于何地?”
一句病中譫語此事被文彥博輕輕揭過,若是真的,恐怕曹皇后此時已是糟了……故而說文彥博對曹皇后有恩。
曹侑道:“當時官家寢疾,時富相公通皇后言立儲之事,皇后意屬十三團練,當時張茂則為皇后與富相之間傳信,而伺候官家起居的乃王廣淵、蔡抗二人,他們將此事秘稟于官家,故官家病中與潞國公言皇后與張茂則謀大逆,故而官家不是病糊涂了。”
章越神色微變,曹侑一句一句將真相剝開。
皇后與張茂則是否謀反呢?
百官都認為文彥博所言的官家病糊涂了。
但官家是否病糊涂呢?天子還病榻上,聽聞皇后與宰相繞過自己密議儲君,他第一個反應當然是以為他要謀權篡位。
官家在面臨危機時第一個反應,所以他是讓文彥博除掉曹皇后和張茂則,至少是廢后。
但文彥博卻息事寧人,保住了曹皇后之位,保護曹皇后,也如同保住了趙宗實。
至于官家病愈后一想,確實曹皇后與富弼并無謀反意圖。天子病重,東宮未立,宰相詢問皇后誰來繼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侑無疑告訴他,文彥博與皇后都意屬趙宗實即位。
曹侑道:“此事官家知道,幾位相公也知道,朝中大臣知道的也不少,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此事之后,官家已是疏遠皇后了,若不是十三團練即位,皇后與文相公日后如何,狀元公知道否?”
“那么國舅爺為何如此看重我,找我相商?”章越問道。
曹侑道:“文六郎君一再與我說狀元公是值得信任依靠的人,令岳也是文相公最信任的人,故而這一次侍直,狀元公可知其中微妙了么?”
章越心道,果真還是找上來了。
章越道:“國舅爺,今日我面見韓相公知道一件事,以往經筵官都是由中書舉薦,但這一次卻是由官家欽點。”
“我一介寒士,蒙陛下欽點為狀元,如今身為崇政殿說書,出入宮垣,陛下信得是什么?陛下信得是我不黨不依,并非文,韓,富三相任何一人的幕下。當初我入館職是文相公舉薦的,但若國舅爺以此要挾,在下大不了辭官不作便是。”
曹侑聞言作色道:“狀元公,這是何必?早立儲位之事,也是于國家有益之事,狀元公正好以此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不好么?”
章越道:“若是有益于國家的事,國舅爺不用言,在下亦如此為之,若不利于國家的事,就算國舅爺言之,在下亦不能為之。”
曹侑問道:“狀元公的意思?”
章越道:“陛下若問我儲位之事,我當然勸陛下早立,但是否意屬于十三團練,在下不會言一個字。”
曹侑聞言如釋重負般道:“這就好了,狀元公,文相公與皇后果真沒看錯人。”
章越道:“不敢當,夜深了,國舅爺沒什么事還請早回吧!”
曹侑點點頭道:“那么狀元公,在下告辭了。”
當夜濮王府上。
高滔滔看了一眼正在睡夢的丈夫趙宗實悄悄起身。
但見一名侍女給她送來了一封密信,這名侍女是啞女,也不識字,平日都是她秘密替高滔滔出入曹國舅府上。
高滔滔在燈下展信看后,自言自語道:“皇后娘娘沒有看錯人,章越果真不是輕易可以說動的人,否則陛下當初也不會一眼看中他,召他入侍經筵了。”
高滔滔話剛說話,卻覺得背上一沉,她心底一驚轉過頭卻見丈夫趙宗實不知何時起身將衣服披在他身上。
“你聽見了?”
趙宗實道:“這些日子我睡得極淺,你一起身我便知道了,生怕……生怕有人不利于我們。”
高滔滔搖了搖頭,看著丈夫這凄慘可憐的樣子,她著實想不到如此作皇帝還有什么意思?
趙宗實悠悠地道:“官家有知人善任之明,旁人曾言百事不會,只會作官家是也。他看人從不會有錯,否則章越也不會得他信任,在這個節骨眼上入侍經筵了。”
高滔滔道:“官家雖善看人,但我也有辦法,如今我已讓仲針為章越的學生,等到恰當時機,與他揭破此事,到時候讓他站在我們這邊!”
趙宗實聞言一愣道:“我還道你真是為了針兒學書法才去拜在章越門下的,娘子真是高明。”
高滔滔笑道:“我哪有這般高明,還是皇后娘娘高明,是她傳來消息,說她安插在官家身邊的人,從官家一日練字的字灰里探得寫著章越二字的殘頁。”
“故我猜想至此事,后來他入了館職,我想起商山四皓之事,故而便讓針兒拜入了章越的門下。”
趙宗實道:“昔漢高祖劉邦欲廢太子劉盈,呂后用張良之謀,請劉盈拜商山四皓為師,娘子竟效仿了呂后的故智,換我絕不會想到此事。”
利用章越是趙仲針的老師,轉移其觀點,便是高滔滔未雨綢繆之處。
高滔滔嘆道:“但狀元公也是謹慎,只讓針兒稱先生,不讓他稱老師,還請了好幾人與針兒伴讀。”
趙宗實苦笑道:“或許是天不助我吧,娘子,何必再圖謀這些事,任其自然吧。”
高滔滔道:“官人,我也想任其自然,但你我這處境欲退一步也不得。如今官家疑心甚重,章獻太后垂簾聽政之事令官家又疑心于當今的皇后,生怕她也欲效仿章獻。”
“其實不僅是皇后,甚至當初宮中的許多老人,這些年官家也是疏遠了,朝臣之中沒有幾人可以他跟前說得上話,更不用提及探知他的心意。”
”這一次官家點了章越入侍經筵,還讓司馬光修起居注,便是看重這二人的人品,若他們能在御前說幾句話,那么官人你的儲位即是有望了。”
趙宗實聞言默然半響,斟了杯酒。
高滔滔無言陪著夫君身邊,夫妻二人又渡過了一個無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