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喜宴在四月中旬。
期集之中,章越著實也認識了同榜上不少同年。
與嘉祐二年榜相比,同榜上名聞青史的人不太多。章越沒辦法根據史書上來結交人物。
不過經此一番也算是混了個臉熟。
章越與同年們經過一番細聊,得知就是進士,作為天子門生,但也要以選人身份至地方歷練。
二甲和四甲進士為試銜判司簿尉(試銜知縣,判官,司理,司戶,主簿,縣尉),也就是選人初等職事官以下,五甲要經吏部守選,最少要在京里等一至兩年。
宋朝的官員分京官,升朝官與選人。
京官,升朝官可相調轉,但選人卻不行。故而選人與京朝官間有巨大的鴻溝。
進士選人要改為京官,只有兩個途徑一個是薦舉,要有五名舉主薦舉,另一個途徑就是參加制科考試。
前者非常難,這意味著朝中必須要有非常得力的官員給你說話撐腰,至于后者更難,故而大部分選人都沒有調為京朝官的機會。
多數人都談著選人的前景。
“地方的條件不好。”
“堪磨多。”
“選人轉京官需兩任六考,難如登天。”
“就算堪磨過了,但上面沒有得力的人保舉,也是永淪選海,老死選調。”
“我偏不信,選人真有那么多不好。以往不是進士時,羨慕這身綠袍,到了如今卻又想出任京官。”
“你到任官就知道了,這當官都是別人望著你好,你身在其中卻不覺得好。”
“京官是天子腳下,每日都能見到宰執兩府,升遷起來自也容易。選人?若是調至嶺南,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章越此刻倒是淡然。
身為狀元一釋褐就是大理寺評寺,這是堂堂的京官。不過這又如何?章衡也是狀元,回京任官不過兩年,即負氣離京了。
章越始終沒說什么,自己就不往眾人的傷口上撒鹽了。
卻見韓忠彥卻正色道:“選人有何不可,我看去地方歷練一任也是很好,韓非子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本朝出任宰執,需有治民理政為一任親民官,我大丈夫豈可貪圖安逸留在京里。”
聽了韓忠彥這番義正嚴詞的話,章越心底罵道,此真裝逼犯。
而眾進士們面上都是敬佩之詞,心底都是呵呵。
章越聽得有人低聲道:“親民親民,百姓近了,官家倒是遠了。韓衙內有個昭文相的老爹,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這日歐陽修邀章越去府上一趟,章越也是離了期集所來至歐陽修府。
以往是布衣時,章越總覺的自己與這歐陽府有些格格不入,但如今再來則已是覺得似登自家大門一般熟悉。
原來是今日是歐陽修要見自己。
歐陽修見了章越笑呵呵地道:“度之,你那菊花落英不落英可是幫我在介甫面前爭了不少臉面。”
章越心道歐陽修真的好耳目于是答道:“回稟伯父,我也是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說得好。”歐陽修甚是滿意,讓章越坐下后道:“釋褐之后要去地方任官,打算去哪想好沒有。”
章越明知故問道:“此事不是聽吏部安排么?”
一旁歐陽發的聞言微微笑了。
歐陽修當然不會說此事自己完全可以做主,而是道:“調銓官乃天章閣待制楊樂道(楊畋),殿試上正是他保舉的你。”
章越道:“小侄明白。”
“不過有一事我要說在前頭,你到地方任官這兩年,哪怕是定親成婚,吳家也不會讓十七娘子隨你上任,哪怕朝廷允你攜官眷奔赴。”
章越一愣,如此殘忍對我嗎?
歐陽發看了章越神色連忙道:“度之你莫多想,吳家也是愛惜女兒,舍不得她路上奔波。不說萬一路途遙遠,就去異地任官,也怕女兒家水土不服。”
“再說了你一任兩年也就回京了,不差這一時半會。”
章越心想,也是,急個啥。
宋朝官員每年一考,三年一任,但京朝官出任地方除了監司以外,都是兩年一任的。自己干個兩年就可以回京了。
歐陽修見章越神色,笑著調侃道:“怎么度之,這還沒定親就想成親了么?”
歐陽修嘖嘖地笑了,一副老夫也是過來人的樣子。
歐陽發見老爹笑了,自己也是不厚道地笑了。換了自己剛娶了妻,也舍不得離京外放。
章越也是一臉的難為情:“實不相瞞,小侄確有這個打算,說來難以啟齒,這不期集這還沒結束,趁著兩百同年都留在京里,此時辦了婚宴,能賺得不少份子錢呢。”
歐陽修……
歐陽發……
歐陽修語重心長地對章越道:“你馬上要去地方任職,雖說是官家欽點的狀元,但切記不可自持才氣目無余子,也不宜與人爭斗,在同年之間結黨營私,胡旦與那夜半三更之事你要引以為鑒。”
章越道:“小侄記住了。”
歐陽修道:“我聽說你將期集錢定得很低,還貼補了不少錢……”
章越道:“小侄不擅操辦,令伯父見笑了。”
歐陽修搖頭道:“不,你辦得很好,昨日我進宮面圣,官家親口與老夫提及了此事……”
章越聞言心底狂喜,但面上卻不動聲色。
歐陽修道:“期集之費,滋生惡習,令進士舉債赴任,官家早已深厭其弊。官家聽說你能操辦此事,且絲毫不惜名聲,也是贊許。我今日讓你到府上來,也是告之此事,度之啊度之,你總沒叫我失望。”
章越道:“都是伯父,大郎君平日提點得好。”
歐陽修笑道:“這些奉承話不必說了。你辦得事,官家是記在心底的。你辦得有功,但也要作若無其事,不可大肆宣揚。”
“侄兒記住了。”
歐陽修笑了笑道:“還有本朝狀元向來是以節度州,觀察州判官之差遣下放地方,不濟也可以軍監判官下放,不過無論是節觀州,還是軍監,都要以和睦主司為重。”
“你的前程雖在他之上,但必須事事奉為馬首。另外外放地方官員和地頭龍蛇多有沖突,你也不要貿然摻和進去,錢財的事你也不要問,此乃大忌……”
說到這里歐陽修撫須感慨道:“這些話我都是當年吃了不少虧方才領悟的,那時候年輕氣盛,不知收斂鋒芒,也不知謹言慎行,還喜好狎妓作艷詞,落了不少把柄在人手中。”
歐陽修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章越聆聽一番訓示后然后將歐陽修方才講的話,用自己言語重新復述一遍。
歐陽修見章越復述準確,完全領會了他的意思,贊許地點累點那頭。
最后歐陽修與章越言道:“你將來到了地方若有什么難處,大可與我寫信,天大的難處也有我給你撐著。”
章越出聲謝過然后告退。
歐陽發將章越送出府外,章越坐上歐陽修的馬車回到期集所。
章越想起歐陽修反復提及胡旦,不免想到了咱大宋朝歷任狀元,將他們的故事于心底默念后,用以警醒自己。
他將歐陽修所交代的不可意氣用事的話,也是牢牢心底。
一定要明白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其余不重要的或次要的能丟掉則丟掉。
好比虛榮心,自尊心,沒必要的好勝心等等。
不過這樣到地方任官,啥時都要畏首畏腳,只求平穩順滑地兩年任滿調回京里,這未必也太沒意思了。
但轉念一想,自己的仕途那也是軍州判官起步,放到后世那不是……
章越突然想起,自己在州學為李學正推舉至國子監時那一日所見的判官,對方是建州的二把手,比之州學學正,浦城知縣,縣押司高高在上高了不知多少。
聞喜宴前兩日,就是刻碑題名。
白居易那句,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唐朝進士在于大雁塔下。
宋朝進士題名則于桂籍堂,在于大相國寺東南偶普滿塔旁的羅漢院。
眾進士們題名在此,章越看到之前進士題名,凡同年中有位將相者,用朱砂涂紅,以示其榮。
如天圣五年榜中韓琦,文彥博,包拯,王堯臣,趙概等等名字都以朱砂涂紅。
眾進士們看著一系列耳熟能詳的名臣們,也是想到在場不知何人能日后名字可涂朱砂,會不會輪到自己?
盡管機會渺茫,但不妨眾人在此作個夢。
同時眾人也是發下志愿,皆以‘一節誓堅忠與孝,立身端不負乾坤’相互勉勵。此正是傳臚聲中聞己名,集英殿上睹天顏,瓊林苑中插遍花,桂籍堂內鐫流芳。
眾進士還在猜測著聞喜宴后,不知外放何職。
這時候章越已是提前一步得知了自己的任命。
此事是歐陽發告訴自己的,原本吏部是安排自己出任徐州節度判官。
這一次任命章越本是十分滿意的,徐州是在河南路,離京還算不遠。不過聽說歐陽修得知此事后,卻有些不高興,將章越改作了通判楚州。
章越一時不明白歐陽修要將自己調至更遠的楚國。
但章越得知楚州是屬于淮南路,頓時明白了。
因為自己的準岳父吳充正是淮南路轉運使。
章越心道,歐陽修這是有多不放心自己,讓自己去未來岳父的任下,如此自己不是橫行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