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省望江縣,本該在揚州的省府機構,如今卻是臨時遷徙到了這里。
望江縣縣衙的上上下下,也體會了一把對岸江西省江州治所潯陽縣的“快樂”。
什么命令都得先過問一下省府大員,剩下的,再說。
因為“勞人黨”開始大規模接受難民,江淮省內部雖然一直在強調這是“收買人心”,將來一定會出大問題,但是大多數的本省官吏,是巴不得難民快點滾。
比起“勞人黨”將來會如何,他們眼門前的事情,就是災民分流之后,很多賬目可以平了抹了。
多的,誰他媽管那么多。
中央進奏院去年決議罷免了江淮省的一把手之后,“凌煙閣”通過了民部新的任命,由原江淮省的二把手任臨時最高長官。
此人姓魏,名彌,魏征的第十七世孫。
魏彌作為江淮魏氏的人,自然知曉中央的意思,江淮魏氏,該為很多事情負責,而負責的方式,就是出出血。
“魏公,如今省內大量災民,都開始往‘雷池’匯聚,接下來……是不是加以疏導?”
省府辦公室的秘書們也想把握住機會,這一次,對大人物來說,是燙手山芋,但對他們這些不上不下的人來說,做好了就是功勞,做差了有高個兒頂著。
橫豎江淮省已經徹底擺爛,春耕也宣告失敗,今年的情況,只會更加惡劣,而不是說緩解。
“‘雷池’大堤可有巡邏駐軍?”
“黃梅縣、宿松縣都是增派了人手,也是以防不測。如今‘雷池’東西各有數萬流民,情況非常惡劣,上個月投放食品,有些人雙目赤紅,極為躁狂,根據癥狀……應該是吃過人肉的。”
魏彌臉皮一抽,這些事情,聽上去當真是讓人惡心。
要是災民都死光了,那該多好,可惜,居然還活了幾百萬下來,真是讓人遺憾。
倘若災民扛不住去年的緊急情況,很多事情就能平下來,也不至于江淮魏氏變得如此被動。
終究是要出血啊。
想到這里,魏彌頓時非常的不快,更有極大的不滿,這份不滿,既是對災民的,還有對王角的。
若非“勞人黨”惡意收買人心,將快要餓死的災民救走,也不至于他從揚州城來到這望江縣。
小小縣城,著實讓人厭惡,連個愜意的休息之所,也不見一處。
“‘雷池’沿岸可有亂黨出沒?”
“回魏公,‘勞人黨’于江北的成員,多有引導流民聚集,如今感湖那邊,便是黃梅縣的‘勞人黨’代表在組織流民結寨。黃梅縣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得‘勞人黨’去忙活。”
“哼!社稷神器,豈能假于他人之手!黃梅縣該死!”
魏彌很是生氣,但是底下州縣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經費短缺,揚州城調撥的糧款,幾家衙門一分,其實剩下不了多少。
有“勞人黨”下基層,至少黃梅縣本地還能撈上一票。
如今“雷池”東西兩三個縣,都是這么玩的,縣長帶著縣府官吏,先是描述流民吃人的兇殘,再詳細闡述“勞人黨”殺地主跟殺雞一樣,兩棒子下去,恐嚇的十分到位,官場沒什么大門路的富戶,為了保全自身,多少是要掏一點的。
家里有幾百畝地的地主,多是捐糧食抗災、剿匪;家里做生意的,就是捐錢或者捐物,不管是糧油還是布匹,這年頭,不愁銷路。
黃梅縣這樣的窮地方,去年秋收完蛋之后,老百姓是日子越發地苦了,但是縣長直接在武漢買了一套小戶型。
“地上魔都”的一套小戶型,兩室一廳也要一萬七八千。
現在房價還得漲,一是因為朝廷的錢毛了,二是因為太平地界越來越少,“地上魔都”算一個。
避風港的泊位,從來都是暴風雨越猛烈,價格越緊俏。
還愁賣么?
留老家沒命,去武漢茍活。
別說人了,連燕子都知道往湖北飛而不是往江淮撲騰翅膀。
沒辦法的事情,去了江淮省,鳥命都得丟。
至于宿松縣,因為比黃梅縣更窮,所以在武漢置辦房產是不行了,但是在京畿地區搞個小地方的農家院子,那還是沒問題的。
宿松縣縣長就是這么干的,找了老婆的河南娘家,直接修了大房子,好幾棟樓,宿松縣衙門里頭只要是縣長的親信,都隨時準備著跑路去河南。
京城是進不去,往農村一鉆,守著大樓房茍且偷生,屁壓力也沒有。
所以,這光景別看江淮省省府天天盯著,時不時還有電報派到兩個縣,但不管黃梅縣還是宿松縣,都是當省內的行政命令是放屁。
省內都這樣了,何況是州府。
“雷池”現在密密麻麻的都是棚屋,大別山的山嶺,早他媽禿了,山里的排幫,也頭一次吃了癟,敢阻撓砍伐樹木,就是整個幫派被滅絕。
半點活口都不會留。
不是因為“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純粹是殺人的難民……餓了。
排幫的老漢……那也是一身腱子肉,吃著痛快,抗餓。
這個瘋狂的時代、環境中,“勞人黨”的成員還敢進場,黃梅縣、宿松縣都很佩服。
他們倒是也想把難民殺個jing光,可惜,地方部隊多久沒開餉了?
要不是地方部隊搶劫水平還可以,可能早就亂了起來。
“雷池”駐防部隊的鎮將,那是見了“勞人黨”成員就很親切,該發煙就得發煙,里里外外省了他多少事情?
至于省府的一把手魏彌……那是哪個肉窟窿里掉出來的玩意兒?
沒錢說尼瑪呢。
“雷池”如今就是一分為二,西邊由黃梅縣管著,叫“感湖”;東邊由宿松縣管著,叫“龍湖”,兩個湖泊合起來就是“龍感湖”,駐軍就是“龍感湖衛”,衛戍部隊的級別,還在普通戍堡之上。
同樣是鎮將,“龍感湖衛”的鎮將品級跟州長持平,所以嗓門也就格外的大。
魏彌來望江縣,有一個任務就是“凌煙閣”下達的視察“龍湖”周圍災情,然后嚴防春汛……
實際上,魏彌應該去宿松縣,但朝廷說的是視察“龍湖”,而“龍湖”旁邊,除了宿松縣,還有望江縣。
到了可進可退的望江縣,也算是視察過了“龍湖”。
但凡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隨時跑路,走水路,直接下揚子江,輕松的很。
此次視察,除了表明態度江淮魏氏還是心系朝廷之外,最主要的就是搜集證據。
魏彌既然以江淮魏氏的身份執掌江淮省大政,自然是有些想法的,整個魏氏肯定都要出出血,但是怎么找補回來,也是需要考慮的。
繼續盤剝江淮省底層,基本上沒戲了,因為災情和各地的政局動蕩,給商旅刮痧,顯然也是不切實際。
經濟上的損失,如今之際,也就是盡可能地在政治上獲得主動。
魏彌現在時不時要亮明對“勞人黨”的厭惡,不是沒有緣由的,他跟心腹幕僚早就盤算過,這時候只有高舉反“勞人黨”的大旗,才能獲得江淮省、江西省、湖南省、湖北省、江東省的地主士紳支持。
有了他們的支持,至少在朝中鞏固地位,還是沒有問題的。
唯一讓魏彌覺得有些可惜的,大概就是手中沒有王彥章這樣的筆桿子,反“勞人黨”的號角吹起來容易,吹得響,那就難了。
望江縣就是要望著揚子江,魏彌看著沿江大堤上的勞工,眉頭緊鎖,錢閣老的態度,他能揣摩一些,可是吃不準,為今之計,也只能先投石問路。
已然是打定主意,只要再出現一個合適的契機,他就直接發聲,在省級會議上,公開抨擊“勞人黨”,并且不惜一切代價,要呼吁朝廷對湖南用兵,懸賞王角的人頭。
唯有這樣,江淮魏氏才能化被動為主動,底層那些泥腿子的死活,其實大家都知道沒什么關系,死得多又如何?以后再多生一些,也就是了。
倘若泥腿子們不愿意生,從外邊移民一些過來填充勞力空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情。
官老爺照做,豪門的體面依然有,那還有什么計較的。
已經有了決心的魏彌,料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必然還是會發生一些流民和鄉民的沖突問題,甚至“勞人黨”的成員,為了主持公道,也必然會得罪一些本地的士紳。
只要有沖突,就必然流血,現在這個世道,不流血,才是個稀罕事兒。
然而等魏彌從揚子江大堤視察返轉望江縣臨時駐所,卻得到了一個勁爆的消息,這個消息,直接讓他傻了眼。
“你說什么?!張承之、張承之……”
“魏公,河北省府已經通電全國,號召全國警惕‘勞人黨’,并且呼吁社會各界人士通力合作,將‘勞人黨’的不良思想,徹底的鏟除。”
“是河北省府?!”
“是,但署名是張格。”
一拳砸在了辦公桌上,魏彌臉色鐵青,他萬萬沒有想到,新任“瀚海公”張格,竟然提前搞了這么一出!
你一個河北人,發什么瘋!
“勞人黨”還在長江!沒有去黃河!沒有去遼河!
“讓尼瑪!!叼河北侉子就是個呆逼!辣塊媽媽不開花……”
罵罵咧咧的魏彌怒不可遏,竟是直接將辦公桌上的文件都揚了。
無能狂怒。
他現在真的是無能狂怒。
禍害在南方,桃子卻被北方人給摘了。
就算是嶺南馮氏跳出來搖旗吶喊,他都能接受,偏偏是張格。
又是一拳砸在辦公桌上,魏彌原本儒雅的形象,變得很是猙獰。
咬牙切齒好一會兒,魏彌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后下令道,“給錢閣老去電……等等,給河北去電,就說江淮省苦‘勞人黨’叛逆久矣,‘瀚海公’乃張子之后,今日為天下蒼生計,為皇唐天朝國祚計,敢為天下先,實為我輩楷模,當為朝廷諸公之榜樣!”
“啊?!”
秘書一聽這樣的措辭,頓時臉色大變,連忙勸道“魏公,若是繞過內閣,只怕又要引起事端。還是小心為上啊。”
“不,不一樣了。”
魏彌眼神陰沉,“張格乃是‘瀚海公’,更是張子同瀚海公主之后,他的態度,影響力非同小可。至少東北諸省,必然會有響應者。一旦‘反勞’大旗豎起來,河北諸事皆可以‘反勞’為基準。張格就算不主動清洗河北官場,他手下的人,為了升官發財,也會這么做。須知道,河北隔壁的河東省,依然封關自治。河東人撈著什么好處,河北人會不知道?”
“若如此,只怕‘瀚海公’當為安東王。”
“馮復難道就不是鎮南王?”
語氣不忿的魏彌,現在有些后悔沒有早點爭權,要是早一點執掌江淮省大政,或許江淮魏氏的被動,還會減少一些。
現在的情況,實在是讓人頭疼。
“魏公,那錢閣老那里……”
“內閣現在是一團亂麻,中央進奏院的法案,現在沒有一件是可以推動的。錢镠原本想要執行戰時條例,卻又被這群廢物給封駁,所以,現在你明白為什么錢镠會選擇東巡,并且還是以‘海洋大臣’的名義了吧?”
“原來如此……”
東京不能做的事情,出了東京,就好辦了。
錢閣老這是打算讓政令出不了東京啊。
只是一想到遍地都是想要搞自留地的超級豪門,魏彌的幕僚們也是覺得恐怖,就算錢閣老重新恢復政府的基本職能,可到了那時候,只怕各地也已經發展起來,到時候地方駐軍聽宣不聽調絕對是可以想象的事情。
國事敗壞至此,攏共才幾年的功夫啊。
零二年的時候,明明還不錯的。
“還有一事,給合肥守備司令部發一封電報,用私人電臺。”
“是!”
私人電臺,就是江淮魏氏自己的電臺,合肥守備司令部的副司令,同樣也是江淮魏氏子弟,而且跟魏彌是同一個輩分,只是不同的分支。
往常并沒有什么往來交集,然而現在,魏彌一句話,就讓心腹幕僚們知曉,豪門世族的底蘊,從來就是這么平平無奇,于無形之間,讓人感覺到其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