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春節在二月二十號。
還有十多天才過年,唐人街許多店鋪門口已經提早換好春聯,屋檐招牌下掛起火紅的燈籠。
春聯多數是手寫,寫得一手好書法的老先生們,往往只會寫繁體字,沒有經歷過由繁到簡的改革。
繁體雖美,可比劃結構過于繁瑣,不利于孩子們學習,大規模普及識字教育。
一個拼音、一個簡化字,對岸的兩個舉措確實功在千秋,掃除眾多文盲。
許多老一輩小時候念過私塾,某些百歲老人們身上甚至帶有功名,童生、秀才之類,年輕那會兒剃頭蓄辮,當真是從有皇上的年代,一直活到沒皇上的年代。
這些老黃歷年輕人不愛聽,最多也只是在心情好時候對自家晚輩絮叨幾句,笑罵說過來加州多少年,子孫后代一個個都不認識祖宗字、讀不了祖宗詩之類。
除了新移民,當地眾多祖輩生活在舊金山的老移民后代,早已經不再系統地學習中文,只認識些常用字。
誰讓想在這讀大學,考試又不會考漢字,身為華裔,麻煩比好處多,便利無非體現在報考中文專業上,然而這年頭還沒多少人愿意學,開設中文課程的大學也少到可憐。
入鄉隨俗,部分屬于華人的傳統民風習俗,在百多年時間里悄悄融入唐人街當地居民們的生活中,保留在他們的習慣里。
盡管還留著過春節的傳統,可惜更像是招攬外面游客的噱頭,在加州春節不是法定節假日,光是這一點就足以將圣誕節連帶新年的地位,拔高至農歷春節之上。
偶爾瞧見幾幅用英文龍飛鳳舞寫成的春聯,也不用太過于大驚小怪,陳林芝常會覺得這地方熟悉又陌生,有點中西合璧的意思,老頭比年輕人念舊,年輕人總想著融入主流社會、發財過上好日子。
這挺正常,祖輩在這異國他鄉生活數十乃至上百年,哪能一點變化都沒有,能保持現在這種國中國的小局面,已經說明傳統文化生命力有多強悍。
步行去殷蟄家。
走在路上,瞧見警員對一位穿唐裝的老人點頭哈腰,身邊站著個手拿麻袋收保護費的漢子。
陳林芝記起往后疫情期間,聽說巴西采用免疫療法,是貧民區的幫派主動扛起擔子,讓大家伙們在家隔離別出門,高效、直接,比官方出面有用。
在這舊金山唐人街,幫與幫之間既有競爭也有聯合,共同點在于都不希望白人的手伸過來,砸掉他們的飯碗,所以這年頭主要是他們在管理當地秩序,近百年來一直如此。
這么想想,虞洛琦那女人手中的權柄,無形間又在陳林芝心底拔高了些,他正琢磨著是不是該借助貨運生意的事,多跟她走動走動,抱抱那女人的大腿,實在不行就想些點子幫對方掙點錢,借助功勞當個狗頭軍師。
如此一來,不管什么蓮花堂,還是什么當地阿貓阿狗,豈不是見到自己都得繞著走。
當前陳林芝最大的倚仗,可不就是腦袋里裝著無數掙錢的點子,能拿來換財換勢。
考慮到錢不可能被他一個人掙完,如果能用掙錢的點子換些實打實的好處,陳林芝自然會很樂意。
殷蟄昨晚又出去催債。
公司缺人手,臨時叫他頂上,騷擾旁人一整晚能掙三十美刀,假如把錢收回來還有提成可以拿。
陳林芝到了他家,敲門后發現是一位樣貌普通的婦人開門,四十多歲的年紀,鬢角由于常年勞累,早早發白。
她沒給陳林芝好臉色看。
出于護犢子情緒,總覺得是因為殷蟄這些個狐朋狗友們,才拖累自家兒子沒出息,不好好念書出人頭地。
不過兒子大了,總該留些面子。
幸好沒將陳林芝掃地出門,不冷不熱地說了句正在房間里睡覺,隨后她繼續洗菜淘米,忙著做晚飯。
對殷蟄的母親,陳林芝有些印象。
大概清楚她為什么會是這態度,還真沒借口指責這位阿姨對自己態度冷淡,誰家都希望望子成龍,誰家都不希望子女身邊凈是些狐朋狗友,幫不成忙,反而拖后腿。
沒坐下,也沒去殷蟄房間里找他,陳林芝站了許久都沒討到一杯水,覺得氣氛有點凝固,率先開口說:
“殷蟄最近跟我一起做事正事,對岸大陸開放了,有許多外貿單子可以接,我這兩天剛去了趟阿肯色州,談下一筆七十多萬美金的大單。
阿姨你放心,早年的事過去了,往后我們打算安安穩穩做生意,掙些錢過上舒坦日子,你也不用再那么累。”
殷蟄老媽名字挺好,叫做君嬅。
父輩在國軍當個小參謀,后來沒去成島上,漂洋過海來了美國,那年她才七歲。
事后家道中落,再加上丈夫早年病逝,一直獨自一人將兒子殷蟄拉扯長大。
擺過攤,去飯店端過盤子也洗過盤子,落下了頸椎腰椎上的毛病,一到陰冷下雨天就疼。
直到近期日子才稍微舒坦些,去了舊金山富人區太平洋高地,找戶人家做些打掃衛生、洗衣擦地的活,勞累沒錯,可工資比以往高出一截。
剛才她不愛搭理陳林芝,但陳林芝說得話她聽見了,七十多萬美金的生意,足以讓這婦人心生驚訝。
要說為非作歹得來這么多錢,殷蟄老媽絲毫不會意外,反正有不是沒進去過,差點還把自家兒子拖下水。
聽說做生意掙到錢,這就讓她很意外了。
不怎么相信,沒回頭,語氣略帶好奇,問陳林芝說:“你哪有錢做生意?我兒子什么都不懂,他怎么會跟你一起干事。”
“當年我父母出事,其實得了一筆安家費,只不過后來被我親舅舅給坑走了,還把我丟去孤兒院。前段時間有人知道,又幫我把錢連本帶利追討回來,總共十幾萬美刀,當啟動資金綽綽有余。
這次是跟沃爾瑪談的單子,那家大公司信譽有保障,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喊殷蟄一起去找找,租個地方辦公用,過幾天招些人手,能通知供貨方發貨了,二百萬雙絲襪。這屬于小訂單,服裝、日用品這些市場更大,往后說不定還要讓殷蟄,陪我對一趟對岸考察市場,那地方現在治安很好,有熟人領路,沒必要擔心。”
陳林芝故意賣弄道。
他的本意是想間接告訴這位阿姨,自己已經改邪歸正,不再是幾個月前那個一心想要混出名堂的小馬仔。
可惜印象這東西,一時半會兒很難改變。
殷蟄老媽仍舊沒回頭,忙著洗菜告訴說:“既然有點錢,那就消停些,買套房子娶個媳婦,比什么都強,人人都希望做生意掙錢,錢哪有那么容易掙。”
不怪她沒信心,潑冷水。
現實中磨難重重,早就將她的奢望、棱角磨沒了,最后只來句:“我家殷蟄沒錢,家里也沒錢,你給他開些工資就行,不管怎么樣,總比現在催債安全。”
陳林芝聽出來了,這是怕自己坑殷蟄,惦記他們家那點錢呢。
為此哭笑不得。
親兄弟明算賬,陳林芝點點頭告訴說:“工資當然會給,等公司搭建好以后,每個月先給他一千美刀吧,我可能需要到處找訂單,交給旁人盯著公司我信不過。”
這句話遠比陳林芝談下七十多萬美金的大單,更讓殷蟄老媽在意,轉過身擦擦手,語氣狐疑:“一個月一千,真的?”
“真的,最近幫忙跑前跑后,我哪能虧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