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凌的家比許安陽想象中的要大一些,因為是個獨立的院子和屋子。
夜晚,院子里亮著一盞小燈,因為下雪的緣故,周圍的一切都很亮,非常亮。
天上的月光、星光,還有院子里的燈光,被白皚皚的雪反射,所以一切都亮亮堂堂的。
天空中不時傳來噼噼啪啪的煙花爆竹聲,這才大年初三,年的味道還遠沒有散去。
院子不大,東西有些多,但收拾的很整潔。
在院子的一角掛著玉米棒子、干辣椒和豬腿。
一輛有些破舊的三輪車,上面堆放著一些舊家什,不知是家里淘汰下來的,還是外面撿來的。
附近人家的狗應該是聞到了陌生人的氣味,汪汪汪的叫個不停。
城市中的狗叫常使人煩躁,而村鎮上的狗叫反而讓人覺得親切。
因為空曠吧,又有雪,狗叫聲很快散去,并不那么惱人。
許安陽跟著關凌掀開簾子進了屋,見到了關凌的母親,一個看起來有些蒼老,但看得出年輕時很美的中年女人。
她叫馮美芳,在見到許安陽時,她臉上的表情像積雪融化后的溪水一眼,兩只略顯渾濁的眼睛,一下成了兩汪清泉。
光從這眼睛就能看出,馮美芳年輕時一定是很美的,只是生活和歲月留下的痕跡實在是太重了。
在家中略微昏暗的燈光下,能看出她的發絲有一小半發出銀白色的光。
頭發應該很久沒有好好的打理了,只是隨便一扎,額前的有幾縷頭發散了出來。
微笑時,眼角有深深的皺紋,肯定沒有時間和金錢去保養自己。
“阿姨你好,我是關凌的同學,朋友,也是她的同事,許安陽。很冒昧過來給您拜個年。哦,這是我帶來點一點年貨,您收下吧。”
許安陽把手里拎著的兩瓶酒還有一些東西都放在了門口。
馮美芳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念叨,“來就來吧,還帶這么些東西,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她說話時的東北口音不太重,而且聲調也不高,不知是因為美女比較注意,還是性格如此。
馮美芳沒想到,許安陽手里拿著的只是一不小部分,跟著后面彭岑,關凌,許安陽三個人來回兩趟,把面包車上的貨都給卸了下來。
這下馮美芳有些慌了神,道:“這個…這…關凌啊,人是上家拜年來了,還是送貨來了啊?你怎么能收人家這么多東西捏?”
關凌鼓著嘴,道:“我說不讓他買,他非要買的……”
許安陽在南京的時候買了一些,回到溧城后又買帶了一些,后備箱塞的滿滿當當,連帶著車后座也裝了好多東西。
飛機上托運費就花了不少,如果今天打車的話,這么些東西,沒個四五百,司機估計是不肯拉的。
見關凌這么說,馮美芳對許安陽道:“您不用這么客氣的,我聽關凌說了,您在學校對她很照顧。現在她有了工作,事業發展的不錯,我這當媽的也放心了。真是謝謝你了,謝謝。是不是還沒吃晚飯啊,快坐下吃飯吧。豬肉燉粉條子該做好了。”
說著,馮美芳去廚房端菜,香噴噴的豬肉燉粉條。
許安陽沒有坐下,悄悄問關凌,“你爸呢?”
關凌臉色一沉,道:“在里屋睡著呢,不用管他,先吃飯。”
許安陽搖頭,“那不行,我來了怎么能不見見你爸?走,帶我去瞅瞅他,我把酒親自送給他。”
“還送酒呢,你這是送他的命!”
“那我不送,他會不喝嗎?”
“不會。”
“那不就得了,走吧走吧……那個大…大姨啊,我進去拜見一下關叔叔。”
馮美芳將豬肉燉粉條子放在了桌上,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忙攔住兩人,道:“別…別去看他,吃完飯,吃完飯再說吧。他下午喝了點酒,人睡過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醒。你要是現在去弄醒他,甭管誰他都要跟你急,還要開口罵人。大過年的,咱不討這晦氣啊,吃飯先吃飯。彭岑啊,你也留下吃點吧。今天接人辛苦你了。”
彭岑點頭哎了一聲,去廚房拿了雙碗筷坐下吃飯。
關凌家的房子不小,因為是小院平房嘛,裝修當然就馬馬虎虎沒眼看了。
不過還是和外面的院子一樣,看起來有些雜,但很干凈。
看得出來,馮美芳是個很賢惠的女人,一個為了家庭操勞,將自己的青春消磨在男人和女兒身上的傳統女人。
她煮的豬肉燉粉條很香,一掀開蓋子,騰騰的熱氣和香氣直往外冒。
許安陽脫掉了羽絨服外套,圍巾,坐在桌前,吃著香噴噴的大米粉和豬肉燉粉條,覺得在東北過日子應該也不錯啊。
冬天窩在家里哪兒都不用去,在家吃吃喝喝打打牌喝喝酒,晚上再和漂亮女人上個炕,這日子真是樂無邊。
關凌看著許安陽吃得很香,眼神中是無法止住的滿溢出來的愛意。
她克制住給許安陽夾菜的念頭,轉而和馮美芳說:“媽,你多吃點。”
馮美芳笑了笑,“沒事,讓小許多次點吧,他大老遠的過來。”
許安陽也不客氣,“大姨,您這做的菜可真是不錯,這水平去南京開個什么東北菜館,保證生意興隆!哎,關凌,你說讓你媽去我們學校附近開餐館怎么樣?大姨的手藝真的不錯啊。我可以出錢幫她盤個鋪面下來。”
一旁的彭岑聽得哼了一聲,一桌子人吃飯,就沒人理她。
母女兩個都在讓許安陽吃,都沒人讓他吃!
他以為自己夠能吹牛的了,這小子也挺能吹。
張口就是去南京盤個鋪面開飯館,當時擺地攤呢?
彭岑還不清楚許安陽現在的實力,而關凌是知道的。
關凌更知道,許安陽這個人腦子里的想法是一會一個,而且他一旦有了想法,決定會去施行的。
他不是那種吹牛逼,比大胡話,喝酒說完話,就當放了個屁一樣那種人。
所以,關凌忙道:“不行不行,我媽做飯手藝只是還行而已,真讓她去開飯店,肯定不成的。再說了,開飯店多辛苦啊,太辛苦了。”
關凌本以為馮美芳會和自己一樣推辭,沒想到馮美芳竟很有興趣,道:“誰說不成的,我又不是不懂開飯店。岑岑都能開起飯店來,我就不行嗎?”
彭岑正吃著飯呢,聽到馮美芳的話,眼淚又下來了,“啥意思啊大姨,啥叫我也能開起飯店來啊?你知道開飯店多辛苦嗎?光是開店的本錢,你想想就要多少?我在咱們鎮上開飯店,啟動資金少說四五萬,你要去那什么南京,少說……嗯,要個十萬塊錢吧!”
10年,在南京,10萬塊錢在房租比較便宜的地方開個小飯店還是可以的。
許安陽這時道:“10萬塊錢沒問題的,我現在一年給關凌的工資,是15萬。當然,還有點少,以后會多起來。她拿出些錢來給大姨開個飯店,應該是沒問題的。而且那地塊的房東我熟,是機械廠的,他們的書記我認識。托關系的話,一年的房租可以打個折扣什么的。那片的小館子老板我也熟,他們的進貨渠道,還有廚子的價格,我都能打聽到,大姨您要是去了,發揮您的才干,把菜整好就行。學生吃飯,沒那么多講究,量大,便宜,好吃,就行!”
許安陽是真的那種說到就能做到的人,做不到他就不會隨隨便便的說,腦子里一定是有計劃的。
這一番話下來,馮美芳聽得更興奮了,道:“嗯,其實我還真一直想做點小生意什么的,總比在家窩著,到處給人打工來的強啊!還有,這小屯子我也是呆夠了,去南京看看,陪陪女兒,挺好的!”
“媽!你在這兒說啥呢?你要是走了,爸怎么辦?帶去南京啊。”
一提到丈夫,馮美芳的臉色一沉,道:“我這一輩子難道就這么被他拴住了嗎?就不能干點我想干的事兒?”
關凌沒有搭腔,她感覺到今晚的母親不是很正常,離開家去接許安陽的時候,明明還挺好的,開開心心準備晚飯呢。
許安陽也想到關凌父親的事,心想這真是一個無解的難題啊。
飯桌陷入了短暫的尷尬中,彭岑忙道:“哎哎,要不我們喝點酒吧?小許不是帶酒過來了嗎?要不喝一點,喝一點啊?”
許安陽猶疑了一下,看了看關凌,而關凌看了看馮美芳,馮美芳卻很爽快的答應下來,“行,今晚上就喝一點,大姨陪小許整兩杯。”
彭岑道:“喲,大姨您都喝酒了啊,來來來,我還沒見著大姨您喝過呢!整兩杯整兩杯。”
于是,許安陽拿出了自己從南京帶來的五糧液,給自己,馮美芳還有彭岑都倒了一杯。
酒沒有變,但在不同地方,和不同的人喝,那感覺就不一樣了。
許安陽之前喝酒,把不叫喝酒,叫斗酒,用腦子在和人周旋,在控制節奏,在進攻,在防守。
到了關凌家,面對馮美芳和彭岑,雖然他知道彭岑想灌自己,想喝贏自己,但他用的方法很直接——我一杯你一杯,你一杯我一杯,我要正面把你干倒!
許安陽也沒有和彭岑玩虛頭巴腦的東西,正面硬碰硬,敞開了痛痛快快的喝了起來。
關凌本來沒喝,看著許安陽、彭岑,甚至老媽都喝得挺開心,她最終也加入了進來。
這樣的喝酒,是令人開心的酒,就算醉了,也不會太難受。
一瓶五糧液很快就見底了,一斤的量,四個人分哪兒夠啊。
彭岑道:“這酒,不錯,香,但,不夠勁!換,換二鍋頭!來點紅星,眼冒金星!”
關凌要起身去房間里拿酒,家里的二鍋頭都放在父親的床底下。
馮美芳此時起身,拉住關凌,道:“我去,我去拿,你坐在和小許說說話。”
“嗯吶…”
馮美芳進了房間找床底下的酒,和許安陽說話的卻不是關凌而是彭岑。
他湊近了,道:“小許,我,問你個事,你,你是不是,喜歡我們關凌!”
關凌踢了他一腳,道:“關你什么事!讓你瞎問!吃你的菜!”
“不行,我,一定,一定要問!喜不喜歡!”
許安陽沒有逃避這個問題,而是干脆直接地道:“喜歡,非常喜歡。”
聽到許安陽這么說,關凌的臉更加紅了,也更加美了。
“好!喜歡就好,那我再問你,你會不會娶她?你就回答我,會,還是不會。”
關凌這回沒有踢彭岑,而是低著頭,等待著許安陽的答案。
而許安陽的回答沒有令她失望,他嘴里很平淡的吐出一個字,“會。”
真的會嗎?
關凌覺得,這個回答像是假的一樣。
不對,不是像是假的,而是就是假的。
可是,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樣呢?
他愿意這樣回答,這樣毫不猶豫的肯定,關凌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她這樣的情況,這樣的條件,怎么敢苛求更多呢。
而彭岑徹底沒話說了,沒有問題了,他無話可問。
這時,馮美芳拿著一瓶二鍋頭出來了,65度綠瓶的大紅星,這一瓶子喝完,估計四個人都要倒。
關凌看到這酒,道:“媽,這是爸壓箱底兒的酒吧?他都不怎么舍得喝,你怎么給拿出來了。”
馮美芳道:“壓箱底的酒,過年的時候不喝,什么時候喝?喝了它!”
東北的地方品牌酒不是太多,許安陽印象里做到全國各地的東北酒就是老村長。
以不大的體量,做到了很高的銷售額,在低端酒渠道方面有很強的實力。
而東北人又好酒,所以很多人喝的都是散裝白酒,度數還非常高。
一些有牌子的酒,會被藏起來做壓箱底,逢年過節來了客人才喝。
馮美芳打開了這65度二鍋頭的瓶蓋,一股刺鼻的酒味直沖上來。
這度數,雖然比不上東北燒刀子,可也是夠勁的了。
許安陽一般也就喝40、50度左右的酒,60度往上的,真的很少嘗試。
不過今天他喝的挺開心,來者不拒,就和馮美芳、彭岑痛快的喝了起來。
幾杯下了肚,許安陽有些撐不住了,這65度的酒是真的兇,一下了肚那是火燒火燎的。
他開始頭暈,眼睛犯迷糊,還真有點冒金星。
而彭岑別看他牛皮吹得大,幾杯下去,已經倒了。
翻到是馮美芳,多喝了一杯,竟然還沒醉。
這東北女人的酒量,可真是深不可測啊。
最后,關凌搭著許安陽到客房去睡,他迷迷糊糊,摟著關凌,嘴巴里叨咕,“還能喝點兒呢”
跟著,好像聽到關凌吐槽了幾句,還幫自己把衣服、鞋子什么都脫了。
接著,鉆進一個溫暖的被窩中,熱熱乎乎的,實在是太舒服。
許安陽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自然也就沒見著關凌的父親。
爾后第二天一早,許安陽是被外面的警笛聲給吵醒的。
尖利的“嗚嗚嗚”聲無比刺耳,許安陽從被窩里鉆出來,心想這是怎么了?
他穿好衣服,從客房跑出來來到客廳,看到客廳里站著警察。
關凌的母親馮美芳坐在凳子上,警察在和她說著什么。
而關凌站在一旁,一直在哭。
許安陽忙過去問,發生了什么。
關凌淚眼婆娑地看著許安陽,卻用淡漠地聲音道:“我媽昨天把我爸殺了,今天一早她自首了。”
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許安陽此時的心情和表情。
跟著,他終于見到了關凌的父親。
被警察從里屋蓋著白布,抬了出來,送上了警車。
終于,算是見過關凌的父親了。
許安陽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