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李素上一次離開雒陽,是206年的冬天。那次他離開雒陽后,去會稽盤桓準備數月、隨后就踏上了東渡扶桑巡狩的旅程,連任期加路上一共三年。
不過,事實上206年那段時間,李素大部分時候也是在陳留郡的汴梁賦閑休假,給岳父蔡邕“守孝”,一整年里來雒陽跟劉備見面商討國事的時間,加起來也沒倆月,雒陽城好多地方都沒跑到,尤其是遠離政治中心的雒陽新城。
那地方就相當于后世的雄安新區之于京城,很多在京城機關工作的人,幾年都未必去一趟雄安。
所以李素對雒陽的市容、城建情況,其實已經很陌生了,很多認知,都是停留在204年以前,也就是天下剛剛平定那兩年。
這六年,是朝廷休養生息、任由經濟自由發展繁榮的六年,也是還清國債的六年。雒陽的變化當然是非常巨大的,足以令李素這種有心理準備的人,都大為震撼。
尤其李素此次回京,走的是孟津、成皋之間的河洛渡口,由黃河水路轉入洛河。而不是跟206年那幾次、圖省事直接走的南邊陸路的虎牢關。
走虎牢關和走河洛水路最大的區別,就在于虎牢關陸路是軍事要隘,不經過雒陽的新區,而水路恰恰要經過新區經貿工商最繁榮的區塊。
多年不見,洛河河口邊的兩岸,已經是堤防嚴整,水車處處。洛河的河水甚至被大量分割引渠,匯入一條條分叉支流,以最大可能充分利用河水沖擊的每一份水能,來驅動各種水車作坊。
洛河兩岸還挖出了無數巨大的蓄水池,既可以儲存工業用水,也可以調蓄水位、流量,確保豐水季和枯水季的流速、沖力差距盡量平緩,調峰蓄谷。
當然,這些復雜的工程也會帶來很多麻煩,比如對于洛河河岸的要求大大提高了,防汛的難度也有所提升,一旦遇到水位暴漲的年份,決堤的隱患點數量也增多了。
不過好在民間非常舍得投資,李素行船經過時,看到的洛水最下游兩岸,竟然都修起了石頭質地的堤壩,還用了三合土的粘合劑,有些地方則是用上了羅馬水泥填縫。
這個手筆,至少是后世宋朝開始、在南方修海塘的工藝了,在錢塘江,以及長江口的華亭縣,才有這么干的。
如今才210年,李素居然在大漢首都雒陽看到了這樣的水利堤防,不由頗有穿越感。
在有李素和諸葛亮加速時代科技的情況下,漢朝人有宋、明的水利科技生產力,這本身不奇怪,李素奇怪的是朝廷居然拿得出那么多錢,畢竟這些年朝廷可是一直在還統一戰爭期間欠下的國債呢。
雒陽城那預期要耗資五十億的高架石質引水渠都沒修,居然洛河的水利堤防就先直接修成石質的了?
李素行船經過時,忍不住停下來,派人查問情況、了解民情。
不過,他也并沒有機會被瞞住多久,畢竟丞相回京,多少地方官員都會一路接待迎送。李素隨口一個問題,不出幾分鐘就有河南尹親自來匯報。
河南尹這個職位,近年來也是換了兩三茬了,基本上短則兩三年,長的任期也不超過五年。
畢竟這是要平衡各方利益的肥缺,劉備剛剛統一時,少不得留給那些曾經在劉協朝中任過虛位高官、后來歸順劉備的老人們籌勛。
直到近年來,天下徹底安定休養生息久了,當年劉協朝廷里當過官的老人退休的退休,養老的養老,劉備才把司隸地方官都換成關中、益州、荊州這些核心地區的來的元從舊臣。
這一任的河南尹,乃是益州人楊洪,他今年也年近四旬了。歷史上他還要再過十年、到五十歲左右,才當上蜀郡太守。
如今卻是提前飛黃騰達,他是在李素啟航東渡后的第二年當上河南尹的,所以李素不知道,楊洪剛來迎接的時候,李素還驚訝了一下。
誰讓楊洪這一世站對了隊呢,當初也算是地方行政官員系統里、最早支持李素和劉巴一系列變法的,現在當然也配得上做河南尹了。
楊洪只是一個縮影,從中也看得出,這一世那些益州擁漢官員得到了多少好處。
作為皇帝起家的根據地,那兒的官員只要有眼色、做事稍微靠譜一點,最后都能出川做大官。
此時此刻,面對丞相的垂詢,楊洪當然是對答如流,把河南尹近年來的情況、政績悉數匯報。
對于丞相最關心的水利和基建問題,楊洪解釋道:“這些堤防和其他水利設施,并沒有額外花費朝廷的錢糧。
都是因為雒陽新城近年來工商發展迅速,需求巨大。民間工場主為了更好利用水能,自發籌資興修的。
后來還是陛下仁慈,讓工部核查,修成石塘之后,對于朝廷的漕運也有一定的好處,所以朝廷主動補貼了三成的工價。”
一般在水利工程里面,灌溉、航運、水能的三方之利分配,是個五三二的比例,劉備朝廷在這方面有經驗,那時候在益州,修繕都江堰、新建樂山堰,都是這么個出資比例。
不過雒陽周邊地區,因為是國家心腹中樞,第一產業比重肯定會低一點,本地農業生產不太重要,主要是種蔬菜,而糧食全靠外運。
所以,修河流水利的獲益,就主要是航運和工商兩方面得益,農業灌溉要排最后。
但河洛水運也不都是朝廷的官方漕運,也有民間商運,大家都有好處。這么一折算,朝廷承擔三成就已經不少了。
李素在楊洪的導游下,沿著洛水一路參觀視察,發現這兒的水力鍛鐵、木材加工、石材切鑿等等產業,已經發展到了如今大漢的巔峰狀態,三類工坊加起來,竟有上千家。
顯然是因為雒陽周邊近年來連續搞基礎設施建設,需求拉動非常猛烈,所以民間工商投入也形成了乘數效應,投資越滾越大。
這種場景,讓李素頗有幾分穿越之感,似乎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他穿越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的“某某新區全城幾十萬民工、幾千臺塔吊、幾萬臺挖機”的場景。
無非是后世的挖機塔吊,到了這兒變成了木材石料鋼鐵的水力加工作坊。
同樣是搞建設,當初漢靈帝的時候,重用宦官、欺上瞞下、兩頭盤剝,搞得天下民窮財盡。
各地運來的木材、石料,宦官們都是要在質量評級上下黑手,跟歷朝歷代征大木、弄花石綱、宮市盤剝賣炭翁一個套路。把質量過關的東西也吹毛求疵說成爛貨、讓人交不了差,然后壓價到一成都不到收購,最后實際上又把這些料用到了工程上。
相比之下,劉備這邊搞建設,一方面控制住朝廷搜刮的欲望,堅持秉公執法,創造一個不殺肥羊的開明投資環境,就順利靠著中興之初的人心信心,自然而然帶動了整個河南尹的發展,不得不說是一個鮮明的對比。
看到這一切,饒是李素本人就是當初源動力的規劃者和推動者,但他內心依然是感慨的。
后世他也看過不少書,很多窮人對古代所謂的“世家豪強士大夫”的仇視,已經到了有點變態的程度,以至于連閹黨都開始洗了,似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咱現實生活中被資本家天龍人X二代們欺壓得不爽,就期待有個狗咬狗的東西出來懟那些人”。
但李素這種身居高位的成熟政治家才知道,壞人當然該懟,但任何時候都不能秉持“懟壞人的就是好人”的三觀,狗咬狗的雙方都是狗,而且咬贏了的狗說不定只是更兇惡殘暴而已。
白居易《賣炭翁》柳宗元《捕蛇者說》這些開明憫農文人說的總不是假的吧?西苑宦官市、宮市、花石綱這些東西,確實是幫朝廷中樞繞過世家大族/士大夫階層征集調度到了資源,
但絕對是浪費的占一大半、貪占拿要再占一多半,最后有兩成真是入國庫就頂天了。
明末算是后世貧民代入仇恨士大夫讀書人最嚴重的歷史時期了,很多人就幻想閹黨稅監礦監都是好人,但這顯然也是矯枉過正。
那些閹黨確實能收上來一點稅,緩解財政,但進國庫的錢絕對遠遠少于進各級宦官閹黨口袋。
所以,怎么能對這種東西心存期待呢?要是這都行,那不就等于某些瘋子的信徒、被病毒折磨得抓狂就去喝消毒水以毒攻毒了嘛?消毒水可是絕對滿足“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表面邏輯的,但喝下去會不會死顯而易見。
相比之下,劉備算是當初群雄中,最了解底層民間疾苦的一方勢力了。他既然是真心覺得“親賢臣、遠小人”是所以興隆、“親小人遠賢臣”是所以傾頹,自然有其道理。
說明劉備是真心知道,哪怕地方掣肘、財政困難,也依然不能指望宦官來辦事。
天下重歸一統整整八年,劉備并沒有在享樂垂拱之余,讓宦官勢力重新崛起,而是單純依靠剛剛統一時的軍事威望、形成強力集權政府,
不靠那些烏七八糟的手腕,一樣把事兒辦了。把基礎設施建設從勞民傷財的事情,變成促進經濟發展的正向滾雪球循環,也算是功德無量。
這一世的諸葛亮,顯然已經沒機會寫出《出師表》這一千古名篇了,無用武之地,李素原本以為出師表里很多名言警句,會就此湮沒無聞,沒想到這次回雒陽,卻讓他在親身視察中,覺悟到了很多相通的道理。
在回到雒陽舊城前的最后一天,李素在楊洪的陪同下,稍微繞了點路,先去看了在城南畢圭苑遺址上重建的京師貢院。
這座貢院,還是十年前李素籌劃的,當時就草草蓋好了考場部分,但其他附屬的娛樂設施、休息場所則是后來多年陸續蓋起來的。一直到三年多前李素東渡時,也還有些設施沒蓋完。
這次回來,才算是看到了終極完全體的樣子,而且周邊也變得漸漸繁華,明明是在城外,依然綿延出了大片的繁榮街區,簡直比后世明朝江南貢院加上整個秦淮河景區還繁榮。
而算算時間,遠在西方兩萬里之外的羅馬,明年才會迎來卡拉卡拉皇帝的登基,歷史上卡拉卡拉會在211年登基大典后就興建卡拉卡拉大浴場。李素這邊是結結實實把這個奇觀的完全體先搶到手了。
李素路過微服參觀的時候,還注意到今年有很多考生來這兒常住備考,都是全國各郡縣的舉子、太學生。
李素一開始還覺得詫異,因為今年按說并不是三年一舉的全科大比之年,至少茂才科等幾個重量級科目,今年應該不取士,按說沒有那么多考生來才對。
科舉是章武元年、196年首開的,今年210年是章武十五年,應該是明年十六年才是第六輪三年大比。
李素不由問楊洪,是否如今的舉人已經競爭到如此激烈了,不是大考之年都提前來就近復習。
楊洪這才告訴他,這是今年要開的恩科,額外全科取士,所以才有那么多書生全年復習備考。而開科的理由,則是皇帝劉備的五十大壽——劉備184年起兵的時候是24歲,今年210,剛好五十大壽。
也難怪如此,一路上雒陽新城舊城,都有那么多建設工程趕著完工了,原來是給皇帝五十大壽獻禮。
不過愈是如此,李素愈是感受到大漢的建設并沒有帶來勞民傷財、民怨沸騰,也就愈凸顯出搞軍事集權壓制地方,比靠宦官外戚要好得多。
當然,這也只有馬上得天下的君主能毫無顧忌地這么干。后世君主對軍隊的掌控力、對軍閥的擔憂,肯定會制約這么操作的空間,這也是沒辦法的。
開國/中興君主的執政時期,非常寶貴!這是一段不用擔心軍閥、不用自限武功的黃金發展期!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當年陛下每與某論及此,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
同樣是在這河洛之地大興土木,靈帝的時候天下沸騰、怨聲載道。如今卻是工商自發修河、以利養民、擴大生產,其中高下,不言而喻。所以宦官外戚依賴不得吶!
陛下能親自做到這一切,怕是也還不夠,要是能再立下新的祖訓,才算是圓滿。”
至于治理地方、防止將來地方上再破壞中央集權,這要靠別的辦法解決,也是另一個課題了,李素當然會提供其他制度設計。
實際上,目前的工商稅部分、除關榷稅歸地方外,其他都統歸國家,這就是一個很好的開頭,能確保工商業的財稅全國一盤棋,地方上只能調用到關稅和糧食的實物稅。
只要李素給劉備設計的工業準入/專賣權稅始終是中央收,地方自行其是的割據傾向多多少少能抑制,也犯不著靠外戚宦官搶錢了。
“丞相所言,當真句句金科玉律,把親賢遠佞的道理總結得如此透徹。”楊洪在旁邊聽了李素的感慨,少不了也得拍馬屁,并且把語錄記下來。
李素倒是沒想跟阿亮計較什么彼此,反正都是已經不會出現的東西隨口利用一下,他也不差這點。
在楊洪陪同下結束了全部視察后,李素就進城,正式遞交了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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