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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黃河南岸崤山北坡的臨時營地里,并州軍士兵們連續兩天往返奔波,實在是體力撐不住了,個個倒頭就睡。就算要追擊關羽,也只能休息夠了明天天亮再說。
但折了哥們兒的呂布心情極為悲憤,依然還在喝著解悶發泄的酒,對著剛剛收斂好的魏越尸首碎碎念,似乎要喝完這壺酒才肯休息。
“阿越,我現在還記得,四年前咱攻破太原晉陽城,張燕帶著親衛連夜往北突圍遁逃。咱在太行山里頂著風雪晝夜追襲,連續五天五夜,最后在雁門截殺了張燕。
那次,還多虧了你百步外射倒了張燕的戰馬,否則若是被他走脫,怕是還要再多追幾天。不曾想,你如此勇武,竟也失手死在關羽之手。為兄今日也讓你有個數,這次必然全殲關羽!”
喝著喝著,呂布拍案大叫。顯然這次他是怒氣值徹底攢夠了,不像當初文丑吃癟時,他還想著占便宜搶功勞。
如今的呂布,已經不太在乎個人榮辱,可以真心和文丑一起全力同仇敵愾。顏良和魏越的死,已經把呂布和文丑的共同仇恨點燃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呂布想起個事兒來,于是讓帳下親衛把一個昨天來投的敵方官員帶上來(此刻已經過了后半夜子時,所以說是“昨天”)
那人名叫潘濬,原本是關羽麾下某一路偏師的參軍。
前面不是說了么,因為關羽始終對自己的士兵和將領都保密了真實的逃跑路線,所以下面的將士也不知道關羽的最終計劃。
有一部分將士被編入機動部隊、需要擔負“折返跑誘敵”的苦差,軍心就愈發動搖起來,雖然最終結果證明關羽的威望還是夠、部隊沒有全員崩潰,但逃兵問題還是有的。
這兩天的誘敵假動作中,有數以百計的普通士兵,和好幾個軍官、幕僚,扛不住關羽的朝令夕改,不再相信關羽,對逃生概率徹底絕望,就火線投降了呂布。
這個潘濬,就是其中的代表。好在他只是個幕僚,沒有直接領兵的權力,所以他投的時候帶不走太多人,只有數十心腹跟著走。
而當時潘濬這一路的帶兵主將是郝普。郝普這人歷史上在關羽丟荊州時也投降了東吳,不過他還算相對有氣節,是周邊其他郡縣都投了,他孤立無援最后一個投的。
所以這次形勢遠沒有歷史上荊州之戰那么絕望的情況下,郝普還是抗住了壓力。潘濬跑的時候還派人給他留話讓他一起叛變,還說以關羽之殘暴,如果參軍跑了主將沒跑,主將肯定也會被追究看管不嚴之罪責。
郝普確實來不及追捕潘濬,或者說嘗試追了沒追上,但他選擇了到關羽面前謝罪,關羽也赦免了他,表示如此危急情況下,他本人沒跟著叛逃,已經經受住了考驗。潘濬叛逃事出突然,沒追到也情有可原。
郝普心中惴惴不安的心情漸漸平復,也就跟其他忠臣如趙累、習珍一樣繼續為大漢效力。
好在后來沒過幾個時辰,關羽軍就殺了魏越、北渡黃河暫時突圍成功,將士們士氣大振,郝普等人也松了口氣,再也沒人會考慮投降逃亡的事兒。
關羽雖然不能算已經逃跑成功,但至少是暫時脫離了與追兵的接觸。
如此一來,在黎明前最黑暗時刻投敵的潘濬,就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簡直比45年投敵當漢奸的人還尷尬。
他才過了半天好日子,就被呂布重新當成了“關羽派來詐降我、誘騙我做出錯誤判斷的死間,就是這個潘濬的誤導害得我放松了對魏越這邊的支援盯防、間接害死了魏越。”
現在呂布祭奠魏越又喝了點酒,正在氣頭上,當然讓親衛把潘濬捆了,拉到靈前好好拷打、嚴刑逼供。
“狗賊!快把關羽當初計劃的最終撤退計劃全部說出來!那就饒你不死!說,關羽是不是準備一路沿著黃河南岸崤山北坡步行西進!那他最后怎么通過陜峽斷崖區!
敢來我這里詐降,你以為死就是最慘的了么?潘狗,本將軍讓你知道什么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你生不如死!”
潘濬被五花大綁在一根木柱子上,呂布親自皮鞭和狼牙釘棒齊上,須臾之間就把潘濬毒打得皮開肉綻。旁邊還有燒紅了的烙鐵和其他簡易刑具伺候。
潘濬不是不想招,而是他招的東西對方都不信:
“呂將軍饒命!您誤會了我是真心來降,關羽公布的撤退計劃,真是往北虛晃一槍、把燒不毀的物資沉了黃河以免資敵,同時把敵軍引到北面后,我們往南突圍翻崤山到函谷關背后……
啊——別打了,我真全說了,他就是這么逃的啊。你們不辨忠奸如此殘害來投之人,就不怕壞了驃騎將軍禮賢下士的美名么,啊——”
潘濬被毒打打暈前的那一刻,腦子里只閃著一個不甘的念頭。
這個念頭,或許跟一千八百年后的某人差不多吧:你說我前四幕不是正面人物么?受盡了敵人的折磨,你說我要是再咬咬牙,不就挺過來了么……
真是倒霉催啊!就差幾個時辰,郝普個濃眉大眼的難道就真比咱更忠于歌命?未必!他就是運氣好多挺了幾個時辰啊!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唉。
不過這也沒什么好怨天尤人的,老天爺其實已經給了他再選一次的機會了。
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這次又叛變了!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次日清晨,呂布酒醒,看到魏越靈位前柱子上綁了個死人,驚問左右是何緣故。
左右唯唯諾諾回答:“將軍昨夜飲酒拷問詐降敵將,那降將死硬不招,將軍一時怒起,就……就打死了祭奠魏校尉。”
呂布這才想起來,唉,果然審問俘虜這事兒,不適合喝了酒心中有怒氣的時候干。不過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好后悔的。他很有威嚴地定調子:
“沒錯,這個死間詐降之人死有余辜!既然問不出,打死也就打死了。記得通報所有知道這事兒的我軍文武:潘濬是詐降被我識破了。”
呂布好歹還是知道如何穩定人心、以免將來沒人敢來投降都嚇住了。所以他的處置,跟演義里曹操斬蔡瑁張允之后的善后操作,幾乎如出一轍。(注:正史里蔡瑁沒被曹操斬)
辦完這一切之后,呂布吩咐全軍開拔,繼續往西逆流追擊關羽。
部隊沿著崤山北坡堪堪行軍了半個上午,但走著走著、尤其是部隊攀爬經過了兩處高坡、站在高處都沒看到前面有敵軍的影子,這著實讓呂布軍陷入了深深的懷疑。
呂布心中暗忖:“關羽難道是連夜不睡覺行軍的?不可能啊,他的部隊也至少兩日沒有好好休息了,體力一定扛不住。他還帶著車隊呢,肯定不如我軍徒步行軍追得快。
而且這崤山北坡路也不算好走,雖然夜間不打火把、也能聽黃河水聲沿河而走。但黃河聲音太大了,遠近難以jing確辨認,一不小心就會墜河。”
呂布怎么也想不明白關羽是如何連夜拉開距離的,就這么迷茫地又行軍追趕了大半個時辰,臨近正午時分,呂布軍翻過了南岸崤山北坡又一個高處,讓部隊仔細瞭望偵查,才發現了異常。
“將軍快看!前面北岸、有大隊車馬,不就是關羽軍么!”
呂布這才心中一驚,連忙登高凝望,可不就是關羽么。隨后他的內心便被更大的震驚充塞:
“關羽是從哪兒渡河的?他的車隊可以直接渡河?!而且這里也不是渡口啊,小平津已經被我們奪回了。
昨夜這一路上,黃河岸邊不是亂石灘就是淤泥灘,根本沒有吃水足夠船只靠岸的,難道關羽的人是黑夜中摸黑走到至少齊腰深的黃河水里、再爬上船的?”
他一連串靈魂拷問,幸好他身邊也有稍微隨機應變的幕僚,立刻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將軍,關羽不可能隨軍還帶有渡船,那肯定是他用的那種車本身就能渡河了!既然是用車渡,還哪來的下水問題?沒有可以靠岸的碼頭,直接把車從亂石灘用撐篙推下河不就好了?”
呂布呆滯了一會兒,懊悔地拍大腿:“可惜!跟關羽交戰十余日,竟今日才知道他們的這種船型牛車是怎么用的!
這真是水陸并進的利器,我軍若是有有識之士早早發現,大量仿造,發掘其妙用,今日之戰怎會被敵如此猝不及防逃脫!”
身邊部將們連忙追問:“那將軍眼下如何是好?我們這兒可沒有船過河啊。要臨時伐木扎筏渡河么?”
呂布想了想:“扎筏沒用!關羽既然能渡一次河,就有可能再渡第二次。分少量人馬,騎兵為主,快馬回到小平津從那兒渡河到北岸,把這邊的情況跟成廉詳述,讓他盡起北岸戰船接應。
不過告訴成廉,關羽非等閑之輩,魏越都被他殺了,成廉一軍獨戰也絕不是關羽的對手,所以不要冒進。文丑的大軍主力本就比我們晚來一天,差不多也能到小平津了。
成廉把北岸戰船都調過來后,把文丑的兵馬渡到北岸,他和文丑并力追擊,如果追到東垣縣清水河與黃河的河口還沒追上,那還能請張遼也協力助戰。
我軍繼續往西追,我親自帶兵,防止關羽在北岸遇到重兵后重新渡到南岸避戰逃脫!”
呂布這么布置,其實已經有些犯兵家之忌了,因為會把追擊的總兵力分成兩部分,給關羽各個擊破的一線機會。
但好在追擊方的兵力至少是關羽的五倍,要是張遼再加進來,那就是六倍以上了。所以哪怕分兵兩部分,還是可以明顯占優的。
只不過,呂布不知道關羽現在已經手臂重傷了,他還以為關羽是全盛狀態,所以南岸只留他親自率并封堵,呂布自忖如果其中一側只留一員大將堵關羽,那非得他親自出馬不可,才有可能勝過關羽。
一切就這么安排了下去,因為袁紹軍的士兵必須有渡口才能上岸下船、沒法隨便找個吃水淺的亂石灘就上下河,所以追擊的部署肯定是會耽誤時間的。
以至于五月十八、十九兩天兩軍都在運動中,根本沒有作戰的機會。關羽又往上游走了超過一百五十里山路,追兵則是因為晚了一天,所以哪怕戰船比爬山快,也才堪堪縮短了雙方的路程差。
一直到了五月二十,關羽那邊大概也只剩最后五天的隨軍軍糧了,箭矢和其他物資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輜重越來越輕便。
追擊方和撤退方的距離,也終于又拉近到了交戰距離,隨時一觸即發。但關羽也已經撤到了三門峽附近,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因為呂布跟關羽隔著黃河追擊了這兩三天后,他已經徹底摸清水陸兩用篷車的特性了——只要關羽走北岸中條山南麓緩坡通過了三門峽,然后關羽就可以重新下河,走黃河水路一直回長安!
而成廉的戰船,是沒法從河面上開過三門峽的,從此就被堵在下游,發揮不了作用了。
文丑的七萬陸軍倒是可以陸路走中條山追過三門峽。可就算追過去也沒用,只要關羽過了三門峽后下河,文丑就只能在岸上干看。
呂布的嫡系部隊,則是因為在南岸,他要走陸路過三門峽,走的不是中條山而是崤山,而崤山在三門峽這一段是懸崖峭壁根本上不去,前面已經說了,所以呂布的嫡系部隊就更派不上用場了。
白折騰了那么久,被關羽殺了顏良、蔣義渠和魏越,最后卻全身而退,這怎么能讓呂布不氣?
眼看著敵人要走脫,呂布甚至都來不及下馬扎營休息開會,而是就在馬背上,把他的部將召集起來詢問對策:“難道就看著關羽跑了么?還有什么辦法!”
部將們面面相覷,都表示大家盡力了,這事兒不怪追擊的一方。其中幾人忿忿不甘地說:“將軍!這事兒真不怨我們,前幾天您派去跟張遼、賈詡溝通的快馬信使,不是回報說張遼原本就即將正式進攻安邑了么?
信使明明說一旦張遼圍住安邑,就會分兵往南穿越中條山谷道到大陽縣、堵截關羽過陜峽。那原本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張遼可是能截住關羽的頭的!
我們這邊攔腰追尾追得再兇,前面沒人堵路攔頭也是白費啊!張遼莫不是保存實力怕他孤軍堵截關羽遲滯一兩天也做不到?
那可是畏敵如虎了,就算張遼不是關羽對手,以大陽地勢之險狹,他堵住中條山與黃河之間的狹窄路面、堅守不戰還不行么!關羽狗急跳墻,最多是死命猛攻張遼防區奪路,他連守險都守不住么!”
呂布還是很信任張遼的,但部下們紛紛把眼看著要追擊失敗的責任都推給張遼,呂布心中也是有些猶豫的。
確實他們說得有道理,張遼在追擊戰開始之前,已經深入敵后,是最有可能從前面攔截關羽的存在。
張遼為什么不來呢!
就在呂布憤懣的時候,北岸來了一條哨船,是成廉派來的,帶了一個張遼軍的信使急報至此。
呂布立刻接見了對方,誰知那人卻帶來了張遼和賈詡的一個噩耗:
“呂將軍!張將軍原本想水火二計圍攻安邑,以水計淹沒敵軍城外低地營寨、以火計順流而下焚燒湅水碼頭上的敵船。但是被敵將吳班張任將計就計、把水火二計都破了!他說他愧對將軍,戰局有變實在是兵敗來不了陜峽堵截了。”
呂布驚得下巴都掉了:“胡說!什么水啊火啊的,到底折了多少人嗎?吳班何許人也?不過膏粱子弟,當初我在執金吾帳下時,又不是沒見過吳匡家那廢物豎子!這種人怎么可能破那么多計還打敗張遼!”
信使也是滿臉惋惜:“戰后賈先生才知道,敵軍中有奇謀之士,乃是李素的得意門生諸葛亮,兵法謀略竟不在賈先生之下。”
呂布呆滯半晌,氣極反笑:“李素狗賊!下次我要把你連關羽一起殺!還有那個諸葛亮!”
可惜的是,在這種無意義的狂怒中,關羽跟文丑、成廉且戰且退,終于是通過了三門峽北岸。
呂布能做的,只是目送關羽過了三門峽中最為湍急洶涌的鬼門關后,重新把篷車開下黃河,然后呂布和文丑分別在南岸北岸看著關羽遠去。
成廉則是隔著濁浪滔滔的鬼門,在黃河河面上目送關羽遠去。
成廉帳下倒是有個別愣頭青的軍官,原先沒來過黃河的這一河段,還想試著逆流而上追殺,不過才剛剛深入鬼門關水域數丈遠,就被漩渦卷到河底、又拍碎在砥柱山暗礁上,尸骨無存。
稍微死了幾船人后,其他的水路軍將士才都冷靜了下來,再也沒有選擇冒然白給。
關羽也是壓抑了好多天了,直到此刻才長出了一口氣,確認雙方拉開了好幾里距離,才讓全軍在篷車上大吼:
“謝征北將軍送行!征北將軍請回!此次倉促邂逅,沒有備足待客之禮。下次再見,我等當飲馬汾源、會獵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