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的京兆尹生涯,就暫時這么古井無波地展開了。
整個五月中旬,因為蔡邕、劉巴、國淵等人才還沒到位,他也沒有大動干戈,只是單純組織百姓撲蝗、挖渠、造簡易的翻車,每天聽聽匯報,與民休息。
十幾天整頓下來,不少嚴重缺水的田地暫時救了回來,莊稼也能再撐一段時間,李素不懂種地,就親自下到田間,一個個縣巡視,拿著田里的莊稼,每個鄉問當地的老農,讓他們評估一下糧食能救回幾成。
根據百姓老農們的反饋,各地今年歉收至少三四成是最少的,而更主要的問題是莊稼的生長期會延長——這一點李素一開始倒是不知道。主要是他也不懂農學不懂植物學。
而實際上,植物在缺水狀態下,也是會有一定的應激休眠的,新陳代謝和光合作用蒸騰作用都降低,糖分淀粉積累也變慢。所以原本七月份可以秋收的莊稼,補水挽救說不定最晚拖到八月份也能收割上來。
但缺水更嚴重的那些,就沒辦法了,到了九月,日照和積溫都劇烈降低,麥子就無法灌漿飽滿了,到時候還沒熟收的都會完蛋,最多高粱粟米這些比麥子相對耐寒、日照要求低的作物,還能再稍微延長一些生長季。
李素親自下到基層民間,每天抓緊時間了解,對災情有了那么多認識之后,他也動腦子,自己想辦法,跟部下懂農事的官員商量,還注意跟老農請教,比如“發現明顯挽救不了的缺水麥田,在農歷五月份重新灌溉后,是否還來得及鏟了半枯死的麥苗,重新種上能到深秋還繼續生長的高粱”。
如果有這種可能性,就還要讓小吏們下鄉勸說,加急修翻車和水渠,然后馬上給田地澆上水,把注定救不回來的麥子盡快鏟了,翻耕到地里變成肥料,然后改種高粱。
高粱的產量比麥子低不少,一畝地未必能有兩石收成,但好在更耐寒耐旱。要是特殊情況高粱都種不了的,只好再退求其次種豆子。豆子更加容易在深秋活下去,但產量也更低,一畝地一石半都未必收得到,卻也好過完全沒有,就當是為第二年春耕肥地了。
這種活兒可不輕松。在李素之前,還沒有京兆尹官員那么實事求是的。因為從來組織生產都是百姓自己的事兒,或者說是世家豪強自有幫他們打理莊園的專業人才,哪里需要朝廷管那么細。
所以李素管得那么細,也著實會觸犯一些豪強的利益。
一方面,是漢末并沒有“專利法”,也沒有知識產權保護。所以很多豪強莊園的農業手工業生產方法,只能用保密的方法來保護自己的獨門利益。
這一點,看看東漢后期的農書《四民月令》就知道了,很多都是世家大莊園式的經營寶典,跟后來北魏以小農經濟為主的《齊民要術》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而李素派人干涉那些大地主們怎么規劃種植、派小吏強行貼身視察,過程中肯定會發現某些私藏了絕活兒的世家莊園主們的獨門種田秘密——雖然這些秘密,李素自己未必會覺得先進,但畢竟還不是所有人都懂的,他們藏著掖著,還是可以贏得多年的相對競爭優勢的。
要是大家都學會了高效的有科技含量的種田技術,那豈不是不讀書的窮逼都能種田種得好了?生產科學知識一普及,還怎么指望沒文化的窮逼們荒年過不下去、不得不賣地維生?那還怎么土地兼并?
不過這些矛盾還算小的,主要是關中世家好歹也被董卓李傕郭汜殘害了兩輪了,頭鐵的死了不少,活下來的多多少少也害怕軍閥不講道理,所以李素也懶得搭理。
亂世看軍閥,戰事平息了才看門閥
要不是在現實世界里,而是換到那種拿“如何與世家豪強作斗爭”水文的三國小說里,這點戲份起碼能欲拒還迎水個十來萬字。
但是,除了這方面的矛盾,李素的精細化管理,還有惹出其他一大堆矛盾。
首先是他大修翻車的事兒,見效慢,一些老派官員覺得他勞民傷財。加上技術本身不普及,是李素推廣的,有些以清廉著稱的硬骨頭文官多少懷疑他在這個過程中有沒有貪工程款。
畢竟外行審計官員看不懂技術的時候,是最容易懷疑工程師黑錢的,這一點古今皆然。而李素這人向來生活奢靡,這方面恰好容易讓人聯想黑點。
最后,就是李素逼著百姓滅蝗,在民間信仰和鬼神方面也觸及了不少人的盲區。歷史上直到唐朝,姚崇滅蝗的時候,依然很多人覺得蝗蟲是天意,是天降災異懲戒人君修德的警示,要修德才能驅蝗,不能武力撲殺。
還有人不顧李素的《殿興有福論》明明已經取代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成為新官方意識形態了,只因為他們自己老了、年輕的時候讀書讀的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是天人感應論,就繼續跳出來攻擊李素不敬神明、敗壞德政。
最后,因為李素組織苦役營的囚徒、戰俘大規模吃蝗蟲,也鼓勵安定郡北地郡馮翊郡的最貧窮流民吃蝗蟲。雖然他教導了具體該怎么吃,但畢竟受限于通訊與監控手段,到了地方上執行肯定有走樣,很多蝗蟲吃法有問題,難免吃死了人。
那些覺得不能滅蝗的老夫子,就把吃蝗蟲吃死人也算在李素頭上,言之鑿鑿私下流言說“吃蝗蟲吃死的都是上天在警戒漢中王和京兆尹,不能試圖妄改天意,不能以術代德”。
李素是沒空騰出手來收拾他們,他每天一個個縣一個個鄉走訪勸農視察整改情況都來不及呢。
一直到五月下旬,隨著劉巴、國淵、蔡邕他們分別到了。劉巴可以在免稅和財政手段方面支持李素,而國淵可以在種田的工程科技方面支持李素,有了這兩個大司農丞/工曹級別的副手,李素才能騰出手來管管意識形態方面的瞎流言。
另外,跟著劉巴一行人同時抵達關中的,還有劉備的一些家眷,和李素留在漢中的婢女,以及一些被要求留在關中的將領們的家眷、外加該回到萬年縣就藩的萬年公主劉妙。
這些人都是四月底的時候,劉備覺得長安快拿下了,傳信回去讓他們來長安,五月初啟程的。
劉備的正妃吳莧還是沒來,主要是嫡長子劉永才兩個月大,實在怕旅途舟車勞頓對小孩子不利,所以繼續住在南鄭。
蔡邕來的時候,當然也沒帶女兒蔡琰,蔡琰算算時間大約要今年九到十月份生產,如今還住在成都。
其余關羽張飛等將領的家眷全部沒來,因為關中糧食太短缺,張飛在五月十五這天,已經啟程帶著全部殘余的兩萬多南方蠻族山地兵部隊回益州了。
而且是直接把軍隊帶回巴西和南中四郡暫住,未來兩年哪怕要平定涼州,那也是騎兵部隊作戰為主,沒必要征發那么多山地戰的蠻兵部隊。未來就算要用山地兵,估計也是為了南方戰場的統一了,或者是對荊州北部地區動手。
而關羽也帶著幾萬漢族步兵和數千騎兵,回到漢中駐扎,而且在漢中就地轉入屯田。今年已經五月份,種主糧作物是來不及了,但還可以種一季豆子,或者到上庸郡的沼澤地區多種一些芋頭,解決部隊本身的口糧,自給自足。
所有高級將領當中,只有趙云的妻子樊娟來了長安,后續還需要趙云和馬超的騎兵部隊防守郭汜,或者是來年糧食緩過來之后收復西涼。
其他一些擅長騎射和北方作戰的中層將領,如太史慈、高順、徐晃也會留下,轉隸趙云部下,他們的家眷也都接來了。
五月二十三這天,錦瑟繡瑟姐妹倆,帶著二十個美貌侍女,坐了幾輛馬車,慢吞吞進了長安。
跟她們一起的,還有萬年公主劉妙。劉妙按說是要回萬年縣的,但她說萬年縣的公主府邸多有殘破,大災之年也不想靡費錢財修復,就想在宮里借一間地方住。劉備當然也不會為難她,就允許了這個名義上的侄女兒在長樂宮找個個偏殿住一年先。
她們跟李素都是四個月沒見了,當然也會關心北伐成功之后,李素作為主要謀士,功業聲望如何。所以一路上也微服隱瞞身份,故意想找本地士紳詢問“新任京兆尹政績如何”。
可惜的是,一開始問道的不少士紳,說來說去都是“京兆尹狂妄,不知敬天法祖,一味倚仗人智,逆天強行”,要不就是“奢靡貪腐,大造翻車,有靈帝時之昏亂”。
劉妙和錦瑟聽了這些話,當然是非常氣憤,但她們本來就是隔著車簾子,讓仆婢出面問的,所以也不好發火。
還是錦瑟心細,后來讓人多問了些泥腿子受災百姓,才覺得李素不錯。但讓他們驚訝的是,百姓也未必念了李素多少好,主要是覺得勞民傷財。
劉妙她們生了好久的氣,錦瑟才想明白,寬慰道:“公主,別跟那些愚夫置氣。如今不是才五月份么,百姓們自己不懂,當然是身邊的士紳怎么說他們就怎么以為。
而救災是需要時間來驗證成果的,沒到秋收之前,百姓們怎么知道這樣搞有沒有效果?至少他們不知道多收的糧食,跟眼下花下去的代價,哪個更高,百姓都是不會算數的。等到秋收的時候,百姓自然知道先生的好了。”
“氣死我了,這樣的大好人還得先被冤枉兩個月!這些愚民!”劉妙恨恨啐了一口,這才暫時不生氣了。
錦瑟蹙眉憂道:“也不知道先生的奢靡之風,可有稍稍收斂,不管他平時如何,眼下做了京兆尹,大災之年,還是收斂些好。一會兒到了府里,怎么說我也得勸他兩句。現在可不是在大王面前避嫌求田問舍的時候。”
幾個女人聊著聊著,馬車隊已經到了京兆尹府門口,然后居然就破天荒地趕上一隊給京兆尹府裝浴池的士兵被趕出來了。
李素居然親自站在府門口作秀:“大災之年,過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