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歸罵,景毅也知道譴責解決不了問題。
眼下的關鍵,還是守住凹腰山的關隘,盡快弄清敵情。畢竟他是被偷襲的,要搞清楚的事情太多了。
對于劉備南征收服南中四郡的可能性,景毅原先也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國淵在僰道與朱提之間屯田、整治,都已經搞了半年多了,即使再道路險遠,景毅也不至于一點消息都得不到。
只是,景毅沒法看清劉備和李素的戰略布局,景毅也不知道“通過建寧郡打通前往永昌郡的道路之后,后續還有巨大的本地貿易利益,以及由永昌那些流往印度洋的大河、與身毒國發展貿易”的可能性。
在景毅看來,他并不是處在一個國際貿易樞紐的位置,而是處在“邊陲窮地”,他腦子里也沒這根弦。所以就算劉備要動武,也該先打越嶲郡或者牂牁郡——再考慮一下國淵屯田的位置,西邊的越嶲郡被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至于牂牁……除非哪天宜都太守趙云南下把零陵郡都占領了,那劉備倒是有可能把收服牂牁的事情提上日程。因為犍為郡與零陵郡之間,還有一條狹窄難行的南方商路,叫“牂牁道”,打通牂牁之后,才便于益州政權更好更全面地遙控荊南。
(注:歷史上劉巴一開始在零陵,赤壁之戰后受曹操之命招降荊南四郡,但因為荊南四郡立刻被劉備收復了,劉巴無法完成曹操的使命,畏懼逃跑避禍,就是從零陵翻山走牂牁道入蜀抵達犍為。)
因為從地圖上看,越嶲郡與犍為郡接壤的郡界線非常長,而且還跟蜀郡屬國(三國時劉備改為漢嘉郡,現在還沒改)都有接壤。而建寧郡與劉備的勢力范圍,就只有從犍為拆分出來的朱提的最南端接壤。
如果不考慮國際貿易因素,怎么看劉備都不該優先對付一個孤軍深入的偏遠郡。
甚至哪怕是21世紀那些稍微不太懂地理的普通人,都會覺得“越嶲郡不是川南山區嗎?建寧郡不是云南腹地了嗎?一個四川割據軍閥要平定南方,不該先解決本省尚未兼并的地區嗎?為什么千里迢迢去打昆明?”
更何況,景毅是漢靈帝熹平年間任命的太守,而如今的越嶲郡守則是蠻王高頤自封的,是原來朝廷封的太守被殺了好多年了,劉備要是殺蠻王奪地盤,道義上也更站得住腳。種種跡象,都讓景毅把北軍調動的蛛絲馬跡,誤讀為越嶲蠻王高頤要遭殃了而他自己可以隔岸觀火。
天殺的劉備關羽李素!不按套路出牌!
事已至此最初的狂怒之后,景毅也算有執行力花了一兩天工夫就摸清了關羽部隊的規模、后勤路線、己方的動員是否順利。
穩住了陣腳,景毅就招來了自己手下的幕僚包括長史蘇允、郡丞李瑁、都尉蔡飛,緊急商議退敵之策。
建寧畢竟是邊郡本來就要提防蠻夷所以參謀和軍官系統還是配得很齊全的。要是完全安定太平的內地郡,還不一定常設長史、都尉之類的官職。
蔡飛駐守當地多年,又跟蠻兵打過仗,對軍事還是比較了解他率先從純軍事角度勸說:“府君道路險遠,關羽翻山運糧定然不易,最持重之法,便是死守凹腰山關隘不戰,而且沿山道層層設防。
就算敵軍突破一關此去味縣還有三五十里險要山路,處處可以遲滯不出數月,關羽糧盡自退。”
不過景毅畢竟看事更全面一些,目光也更深遠他琢磨了一會兒就覺得不對勁:“糧盡自退?若是關羽來得慢我軍有時間堅壁清野以待時清,倒還有點把握。
但現在關羽出兵梁天之內偷襲拿下了存駬縣,我們還怎么等他們糧盡自退?如今剛剛八月底秋收結束,關羽不會直接拿存駬的新糧補充軍糧么?難道我們要一直守到關羽把存駬全縣的糧食吃光?”
面對此問,日常署理民政的郡丞李瑁出言寬慰:“府君若是憂慮此事,倒也不用太過擔心——劉備關羽選此時出兵,更證明他們知道南中群山轉運困難,非因糧于敵不可征戰,所以他們的行糧肯定不多。
但他們不知我邊蠻之地民風彪悍、官府征糧收稅遲緩。如今秋收結束不足旬日,若是在蜀郡富庶之地,成都平原上車馬舟船往還便利,十日時間已經足夠官府把百姓的稅糧征收上來了。
而我們建寧哪一年不是折騰一兩個月,才能把收稅工作完成?即便如此,抗稅悍徒依然年年層出不窮。關羽來了,打開官倉一看,定然是幾乎見底。我們不妨設法一方面散布流言,說劉備要在存駬行暴政強征,鼓動百姓攜糧逃亡山中。
二來就算百姓不逃,劉備愛惜名聲,也不敢過分強征。他要真敢亂來,咱就可以趁機詆毀劉備殘害虐民,讓南中百姓群起敵視劉備——南蠻最吃這一套了。”
李瑁此言,可謂深諳南蠻,也就是昆明夷和哀牢夷的脾性。
因為歷史上,三十年后孟獲煽動這兩大西南夷造反,借口也是污蔑“聽說諸葛亮要我們進貢螨腦三千斤、三丈長的香木三千根、黑狗三千條,交不出來就要治罪”,然后南蠻就造反了。
南蠻人散漫慣了,生產力又低下,加上民風彪悍,對于橫征暴斂是非常敏感的。
劉備敢加重稅,對于短期在存駬得到軍糧是有好處的,但是被添油加醋詆毀的話,遠期民心損失太大。
景毅摸了摸胡子,決定做兩手準備:“那就先多派細作,走小路翻山繞到存駬散布流言、并且搜集劉備是否真的有強行多征百姓口糧充軍的情報。如果劉備被流言嚇住,不忍害民,我們就堅守等他們糧盡自退。
如果劉備真敢害民征糧,我們就去越嶲、永昌散布劉備的暴政之舉,添油加醋讓他們與咱同仇敵愾、唇亡齒寒。到時候真能集結數萬兵馬聯軍,出關決戰,在存駬圍殲關羽的區區五千兵馬還是可以的。”
李瑁接受了使命,但不無憂慮地提醒:“府君,要是真動了借外郡兵馬一起抗敵的安排,恐怕就算關羽被殲滅、劉備被擊退,那些助戰的外兵也不會肯走的,到時候……我們輕則養著他們,重則引狼入室啊。高頤和孟嘗都是嗜血的蠻王,不會給我們白白做事的。”
景毅:“你先去安排細作準備!我自會注意分寸。”
這時候,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長史蘇允,才跳出來補充了兩點建議:“府君,我以為,派遣細作的同時,也能同時派出使者,一明一暗與關羽接洽。如此,無論使者是否建功,都可以為細作掩護。”
長史本來就是參謀類的職務,沒有具體分工,所以往往建議不多,但都是要害。
景毅也一貫最信任蘇允,便詳細追問:“使者?有何可使?”
蘇允:“關羽進攻建寧,借口是我軍截殺了益州刺史官營的商旅,前幾天守關正酣,雙方都不冷靜,但現在戰事稍歇,正好跟他們分說——截殺商旅之事,我們本就不知情,從事后運來的財貨來看,應該是存駬縣長鄭斗或者存駬縣尉馬由貪慕私利自作主張。
現在存駬已經被攻下了,就目前信息來看,鄭斗和馬由并沒有被俘的消息,估計是殉國了。府君何不遣使澄清冤情,讓關羽冤有頭債有主,大不了把那兩個死人鞭尸戮尸泄憤也就是了。”
景毅一拍腦袋:“瞧我做這事兒……唉,這兩天被關羽攻打關隘太急,都糊涂了,這事兒是該辦了。就算關羽是有心算計我們,不可能因此退兵。我們申訴曲直,也便于博取牂牁、越嶲同僚的同情。”
景毅腦子還是清楚的,知道就算求饒也不太可能讓有心算計他的關羽退兵,但可以博取“州際同情”。
就好比歷史上陶謙擺出“祈求曹操放過徐州百姓”的姿態,曹操也不會走,但陶謙能引來田楷、孔融、劉備這些州際援助啊。
景毅麾下三大幕僚的建議,很快被有所選擇地執行了下去,幾天之內,景毅就充分摸清了敵軍的更多動態。
不過,整個過程中,也并非一帆風順,因為他派去的使者,首先就被關羽驅趕回來了,要不是跑得快,差點就被殺。
關羽方面似乎準備得非常充分,拿出當初商隊回去繳納的“山賊首級”,以及一些從賊人尸首上搜出來的“符傳”,口口聲聲巧言令色證明商隊絕對不是存駬縣長派的,千方百計攀咬到景毅身上,一口咬定景毅本人要為商隊截殺案負責,此番不能讓建寧徹底臣服劉備,就決不收兵。
景毅聽到回報后,思前想后覺得這不可能是關羽這樣只懂打仗謀略、卻不通律法、文采的人想得出來的借口說辭。略一排查,景毅就斷定這事兒背后不僅是關羽的軍事設謀,更有李素那個可怕的對手——
全世界都知道,劉備陣營里就李素這家伙的口舌最為可怕,是非顛倒說得生死人肉白骨都有可能。這次的栽贓栽得那么縝密,肯定是李素提前給關羽寫好臺詞了!
至于那些賊人尸首上搜出來的符傳,當然肯定也是李素派人偽造的。不然哪有山賊劫道的時候身上還帶著官兵符傳的?那演技也太拙劣了,就好比《鹿鼎記》上那些闖進皇宮行刺的天地會刺客用得是吳三桂的兵器,鬼都知道那是栽贓吳三桂呢!
使者失敗后,景毅只能指望細作,但細作的工作也不是完全順利。
雖然細作打探了好多消息、散布流言擠兌住了關羽軍不敢在存駬橫征暴斂損失民心,但關羽也因此借機抓住了好幾個散播流言的細作,并拷打招供、將他們處死。如此一來,關羽也摸清了景毅想干什么。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細作如果只是去暗中看聽情報,不做事,那還能保證安全。而細作一旦要主動做事,還是散布流言,那就肯定會有損失,被抓被殺。這也就意味著,擠兌住敵軍的同時,己方的打算也同時明牌了。
關羽知道景毅想賭他缺糧,便決定按照其中一套戰前預案、設計反其道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