橑陽(左權縣),位于太行山脊,地勢頗高,依山傍水。
從涉趕到橑陽,的確是耗費了趙括很長的時間,主要就是因為趙國內極其不發達的交通,使得趕路也成為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騎士在前方開路,那些韓國的民眾,就跟隨在趙括的周圍,拖家帶口的,看起來就好像是馬服君在押著他們前進。故而,當他們這一批人剛剛趕到橑陽的時候,即刻就有當地的官吏走了出來。
烈日高照,這陽光實在是有些耀眼,看向遠處的時候,滿是光暈,看不清道路。自從趙括趕來之后,還是初次見識到了這樣強烈的陽光,邯鄲的四季較為平均,冬季不是很冷,夏季也不是很熱。
橑陽令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大夫,模樣肅穆,一絲不茍的站在道路旁,縣尉領著縣中武士,站在兩旁,看著韓國的賊寇,虎視眈眈,橑陽令快步走到了趙括的面前,恭恭敬敬的朝著趙括俯身行禮,趙括急忙下車回禮。這位橑陽令看起來很古板,縱然是面對趙括,也沒有過于激動,非常的平靜。
看著那些跟隨趙括趕來的韓國民,縣令皺著眉頭,詢問道:“這些都是您的俘虜嗎?”
趙括搖著頭,說道:“他們是上黨的韓人,沒有人愿意收納他們,所以我帶著他們來到了這里,我聽聞,橑陽的土地肥沃,只是缺少耕作的人手。上黨的韓人,都是老實本分的農夫,若是您可以收留他們,給與他們一塊能夠開墾的土地,我想會有更多的流亡韓人來到這里,戶籍的增加對橑陽來說,是一件好事啊。”
“我想請您好好想想這件事。”
縣令撫摸著下巴,看著那些韓人,不假思索的說道:“我會收留他們的,不過,如今是無法讓他們從事農桑,我會讓他們負責縣城的修筑,砍伐等事情,不會餓著他們。”,趙括這才點了點頭,笑著說道:“他們會感謝您的恩德,您是一個賢人啊。”,縣令搖著頭,說道:“我是因為要與您結交,所以才答應收留他們的,怎么能算是賢人呢?”
趙括一愣,驚訝的看著他。
縣令帶著他們走進了橑陽,而縣丞卻是幫著去安排好那些韓人,縣令也就給趙括介紹了自己,他喚作趙禹。禹這個名,還真不是尋常人敢用的,以此看來,他的出身應該是不低的。只是,聽到他的名字,跟隨在身后的狄似乎知道什么,跟在趙括的身邊,一直都想要跟他說話。
趙括沒有理會他,狄急得團團轉。
縣令將趙括帶進了府內,來款待他,宴席并不是非常的豐盛,有些樸素,這讓趙括有些高興,他最害怕的就是各地的官吏為了迎接他,鋪張浪費,百姓們都吃不起飽飯,怎么能再浪費呢?趙括坐在上位,縣令坐在他的身邊,兩人談起了縣中的政務,狄拉著一旁的戈,低聲對他說道:
“我聽說過這位縣令。”
戈瞥了他一眼,他的臉上寫滿了“快問我”,戈只是哦了一聲,別過頭去,不再理會他,狄等了片刻,也等不到戈來問自己,就只能拉著戈的手,低聲對他說道:“我聽聞,這位趙禹,出身宗室,為人正直,從不說假話,向來實話實說,邯鄲有不少人敬重他的誠實,因此得到了上君的寵愛。”
“所以上君讓他做了個縣令?”,戈有些不信。
狄繼續說道:“他最初是被拜為御史,又拜為司過,又為代郡守,為云中郡丞...哈哈哈,沒有想到,今日竟是成了縣令,據說,上君曾跟他詢問是否可以接納上黨,他建議上君收下上黨,還說什么無論收不收上黨,秦國與趙國的戰爭都無法避免,后來戰爭失利,上君將他叫過去,詢問他為什么會失敗。”
“他竟然告訴上君:這是因為您整天想著接納賢才,卻不想著如何用他們來治理國家,這是趙國失敗的原因啊。”
戈來了興趣,問道:“他真是這樣說的?”
“是啊,這件事,邯鄲人人皆知啊,上君愛惜他的才能,沒有殺掉他,后來又讓他出使...哈哈哈,您說這樣的人可以擔任使者嗎?果然又失敗了,上君便將他趕出了王宮...”
就在他們談論的時候,趙括卻已經被面前的趙禹弄得有些頭暈,趙禹對他說:我原先也沒有太理會底層的官吏,不知道他們為惡的情況,因為他們的管理很有成效,所以知道了他們作惡,也沒有在意,聽聞您要懲治各地的官吏,又允許眾人贖罪,我才急忙將惡吏抓起來,安排了各地舉薦的有道德的賢人,您還會懲罰我嗎?
趙括目瞪口呆,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人不該擔任縣令,他應該在王宮里擔任御史或者司過,尤其是司過這種專門上諫,指出君王不足之處的官職,最適合這樣的人來擔任啊。趙括心里想著,結束了宴席,回到了趙禹為自己安排的屋內,狄,戈,韓非早已在等待著他。
等到趙括趕來,狄急忙將自己知道的又告訴了他,趙括這才恍然大悟。戈有些敬佩的說道:“看來這位縣令還是個正直的人。”,趙括卻隱隱覺得,用正直來形容他,似乎有些不對,應該用誠實來形容他。只可惜,太過誠實的人,向來就是被眾人所不喜的人,眾人都喜歡與誠實的人結交,又厭惡太過誠實的人。
趙禹的確說了實話,在知道趙括要前來之后,他的確是將整個橑陽的官吏都懲治了一遍,趙括走到地方上的時候,看到官吏們親切的幫助百姓的場面,他所想要達到的目標,似乎是完成了。趙禹陪同他,在縣里的各地都巡視了一番,縣里的百姓們都非常的激動,圍在趙括的周圍。
徒步走在耕地邊沿上,趙禹憂心忡忡的對趙括說道:“這幾年的收成都不是很好,可是稅賦卻還是很高,上一年,我的縣里有八十四位餓死的百姓,我向邯鄲上奏,請求降低這里的稅賦,又告訴邯鄲我這里的傷亡情況,邯鄲因為我餓死百姓的罪行,罰了我兩年的俸祿。”
“沒有俸祿,我也沒有辦法救濟百姓了,今年的情況可能會更加糟糕了。”
趙括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各地出現餓死的情況,都是很少會給邯鄲上報準確的數量,盡量往少里說,免得招來災禍,也就這位,實話實說,連俸祿都給說沒了。趙括對他說道:“我與國相魏無忌曾談論過這些事情,請您放心吧,今年趙國會減輕徭役稅賦,給與各地百姓修養的時間。”
趙禹點了點頭。
趙括離開了這里,此處的百姓與韓人一同出城送別。趙括還是非常開心的,他已經能感受到,自己的巡視已經起到了作用,在隨后趕到的幾座城池里,他看到了那些“改過自新”的官吏,看到了那些開心而害怕的百姓,百姓因為官吏的轉變而開心,卻又因為擔心他們變回去而害怕。
趙括只是告訴各地的官吏,自己往后會常常派人在各地巡查官吏的情況,提拔有功勞的賢吏,懲罰害民的惡吏。而他的確是在思考這件事,如果沒有針對官吏的監察制度,官吏為非作歹,那是必然的事情,雖然貴族都有基本的道德操守,可是他們的道德操守里并不包括善待這些底層的小民。
在這個時代,還沒有名臣是因為受到百姓的愛戴而揚名的,更多的是因為愛士,因為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因為能讓君王不受侮辱而成為名臣。在百年后的漢朝,認可了儒家思想之后,才涌現出了一批被百姓依依不舍的送別的賢臣,如今是不存在的。秦國最先設立了官吏的監察制度。
說起來,也不算是監察制度,只是縣令必須要時刻注意各鄉里的情況,而鄉里官吏的政績也與當地百姓的耕作情況息息相關,故而他們不敢像趙國官吏這樣敷衍了事。
趙括如此前往趙國各地,除卻要整頓吏治之外,更加重要的,是他想要看清這個時代,他腦海里有很多的制度,他想要用這些制度來改變這個時代,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須要非常的了解這個時代,哪怕是前身趙括的記憶,也沒有太多關于百姓和鄉野的情況,貴者又怎么會在意這些呢?
趙括大概是趙國...又或者是全天下最為奇特的貴族。
趙括如今最先想到的,就是刺史制度與都郵制度。這兩個制度都誕生漢朝,他之所以知道,還是因為三國演義的緣故,各州設立刺史,監察地方官,向君王匯報地方的情況,郡里設都郵,巡查各縣,湊集縣城的資料與情況,趙括還記得三國演義里張飛怒鞭都郵....就是打了負責監察縣城的官吏。
說起來,他們還都是趙括的后人呢,馬超是伏波將軍馬援的后人,而馬援,正是馬服君的后人....所以那位錦馬超,就是自己未來的子孫?
趙括急忙搖了搖頭,不再胡思亂想,再次想起了監察制度,在當下,趙國并沒有完善的監察制度,這是因為貴族覺得君主派人來監察自己,這是對自己的不信任,驕傲的貴族會將這作為自己的恥辱,他們會選擇自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趙括并不想看到這樣的情況,或許只有像秦國這樣改變了貴族政治的國家,才能成立完善的監察制度吧。
趙括不由得揉了揉額頭,或許,可以讓他們以考察官吏的政績為由來進行監察?
需要趙括去思索的事情還很多,只是,他看到的遠比自己想象到的更加的困難,越是遠離邯鄲,他看到的百姓也就越發的悲慘,在這些高貴者也不會輕易注視到的角落里,百姓們蜷縮在一起,趙括看到那些目光呆滯,行尸走肉一樣的百姓,他們甚至都沒有一件完整的衣裳,衣不蔽體,官吏們大概是覺得他們這樣拜見馬服君很不優雅,禁止他們外出。
故而他們只是躲在門縫的后面,露出那麻木的眼神,觀察著外面的情況,哪怕是趙括走進了他們的院落里,他們也只是機械般的起身,行禮,一言不發。面對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們并不激動,他們也不知道馬服君是誰,很多人一生也沒有走出過這鄉邑,這反而是令他們慶幸的事情,因為那些走出了鄉邑的年輕人,很少有再回來的。
即使回來了,也是拖著殘疾的身體與心,疲憊不堪的倒在鄉邑里,偶爾講起戰爭的殘酷,讓眾人更加的驚懼。
趙國有很多這樣的百姓,比起他們,邯鄲周圍的百姓算是幸福的,趙國的稅收,在經歷了數次的變革之后,如今是是按著耕地面積來計算收成,再統一收稅,而這個計算耕地的面積,卻不是每年都要計算的,這就造成了百姓們即使耕地荒廢,收成降低,卻還是要以規定好的標準交稅。
為了應對這種情況,各國都進行了改革,最早是齊國,他們選擇以戶為單位,將集體的耕地化為個體,按著家庭資產進行收稅,這就不會造成百姓被稅收所殺的情況,而魏國也是通過由國家來直接控制糧食的買賣和價格的平糴法進行了稅收改革,做的最徹底的還是秦國。
秦國直接下令承認土地的私有,隨即按著田租,口賦,力役三種形式進行收稅,雖然秦國的稅收很高,可是按著每年的糧產情況與個人資產進行稅收,就絕對不會逼死百姓。
唯獨趙國,遲遲沒有動靜,哪怕再多的百姓破產成為奴隸,再多的貴族收集大量的耕地卻繳納原先規定好的稅賦,也沒有人去理會,直到馬服君趙奢出現,并且負責趙國的稅收之后,他察覺到了不對,他處死了擁有大量耕地卻繳納小額稅收的貴族,并且重新計算了趙國的耕地與糧產情況。
只可惜,趙奢逝世之前的最后一次統計,竟也成為了趙國的最后一次統計。
除卻這離譜的稅收,還有就是徭役,趙國會時常發動百姓服役,有時去作戰,有時去修建,抽走了青壯,還要他們按著標準繳納稅賦,這就有些過分,就是徭役最為頻繁的秦國,也是絕對不允許在農忙的季節里發動徭役,只有傻呵呵的趙國,才會在秋收的季節里抽調青壯去修建都城。
無情的戰爭,離譜的稅收,愚蠢的徭役,一座座大山壓在了趙人的身上,讓他們無法抬起頭,甚至是直起腰。
“我一定要改變這一切。”
趙括堅定的對韓非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