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里很多事情其實冥冥中自有規律。
萬事萬物的運轉,如果符合了規律,一些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會自然而然的發生,區別只在于人懂或不懂。
空白者靈魂的出現并非偶然,也不是什么神鬼怪力。
就像陳鋒在失去記憶后,最后的殘留人格溶化在宇宙中,成為宇宙規律的一部分一樣,空白者本來就沒有屬于自己的記憶。
空白者的記憶既能被隨意調取,又能互相連通。
這些記憶不同于人的充滿隨機性的混沌量子思維,不能篩選信息,只能一直裝載下去更多,自己所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信息不斷堆疊、累積,如同一塊持續放大的宇宙硬盤,形成屬于人類的堆疊記憶。
這種堆疊式記憶思維與電腦數據沒有區別,穩定又缺乏變化,無法承載人格。
但人的靈魂終歸需要找個歸處。
當人尚且活著時,殘破的人格寄居在人體內。
身體死亡后,這些人格便和陳鋒一樣回歸本源,融入宇宙,成為宇宙的一部分。
這不是永生,依然是死亡。如同那句古話“塵歸塵,土歸土”,不能說塵與土還在,這人就還活著。
這些人跨越時空出現在尸骸星球附近的事實卻又牽扯到了另一個人類未知的領域——時空的概念。
人類對空間曾有過無數種想象,亞空間、彎曲空間、空間折疊等等諸如此類。
但上述一切空間的概念指代的對象并非真正的空間,都只能說是亞空間。
宇宙中唯一不變的真理是改變。
改變與時間兩位一體。
總被人“玩弄”、“捏扁搓圓”的空間才是最大的定數,流動的時間反而是最大的變量。
空間是容器,時間是既在容器內,又在容器外的液體,永恒的流淌、激蕩,時不時泛起浪花。
時間的流動永不停歇。
空間卻又永恒穩定,不受任何外部因素影響。
超級炸彈爆炸時,空間依然存在。
空間被壓縮,光線被折疊,呈現出一團漆黑區域時,那團空間依然頑固的呆在哪里。
哪怕宇宙滅亡了,不管是熱寂還是冷寂,不管是宇宙收縮后一切物質重歸于一點,還是持續膨脹下去,任何兩粒粒子相互間的距離也膨脹到超越可觀測宇宙直徑的遙遠,空間都永恒存在,空間規則的本質都穩如磐石。
陳鋒與空白者們的人格融入實能規則,成為宇宙規律的一部分,其實就是融入了永恒的空間,成為了容器的一部分,變成了容器內壁上“雕龍刻鳳”的紋路,不會在歲月中蒸發,也不會因為宇宙世代的更迭而消失,反倒是會投影到時間這溶液里,讓液體也跟著改變形狀。
這是另一種成為臨界文明的方式,但并不值得效仿,也沒有文明會選擇與學習。
因為當文明的個體在以這種方式成為臨界文明的瞬間,便徹底失去了自我的存在,就已經不再是個文明,就像當年組成恐龍身體的碳原子如今依然活躍在蜥蜴的體內,但這于恐龍本身卻毫無意義。
繁星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發展。
她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將科研任務拆解分派了下去,正有數百億名科研工作者在各自崗位上參與到緊急攻關里,得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結論,但沒什么參考價值,也無法用來作為現狀的判斷依據。
目前認可度最高的說法是這樣的。
這些來自不同時間線里的空白者的人格從未消失,一直存在著。
在陳鋒以相同的形態進入宇宙規律之前,他們的存在本來毫無意義,只會像煙霧般無限的膨脹擴張,直到充斥在宇宙的任何一處。
但隨著陳鋒將第一縷記憶刻進尸骸星球,他們仿佛感知到了無形的召喚,開始被動的向尸骸星球靠近。
繁星在陳鋒的記憶中找到了這樣一句話。
他曾說,沒有人會白白消失,他會用他的記憶承載著這些人曾來過的信息。
哪怕宇宙將這些人遺忘了,他也會用他的方式,將這些犧牲者裝進他的腦海。
這并不是一句客套話。
他用踐行了承諾,真把這些人牢牢刻進了記憶里。
空白者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既是命運的召喚,美妙的巧合,又是信念的傳承和規律的必然。
既是空白者主動的選擇,又是冷漠無情的宇宙規律驅使下必由的發展。
在這個宇宙中,空白者們的存在形態一體兩面。
他們既活在陳鋒的記憶里,被銘刻在陳鋒的人格上,又活在宇宙的記憶里。
他們就像是同一個人擁有了兩幅身體。
當陳鋒的人格也進入宇宙,空白者的兩幅身體,本就會有自然融合的本能。
陳鋒的人格就像一顆看不見的巨大黑洞,用類似引力的潮汐震蕩吸引著空白者們的人格。
現在,他們來了。
人影越來越清晰。
在尸骸星球附近的虛空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正凝視著,守望著。
宇宙虛空里的量子潮汐異常涌動越來越激烈。
時而有劇烈震蕩出現,似一道道閃電,又似一縷縷刺眼的輻射光芒。
尸骸星球外圍五百億公里直徑的范圍內,形成了一團美輪美奐的輻射星云,色彩絢麗,能量劇烈,仿佛正有個恒星在此誕生。這是空白者分別存在于宇宙中的和陳鋒記憶里的兩個“身體”正在合二為一時對外釋放的能量。
良久后,劇烈反應終于停歇,輻射云消失,只留下依然在以無限接近光速的狀態向遠方奔去的尸骸星球和蠕蟲三型。
“謝謝你。我們回來了。”
繁星在量子網絡里突然監聽到人的聲音。
在與陳鋒的記憶比對后,繁星發現,這是當年曾與陳鋒發生過對話的空白者詩人的聲音。
這聲音轟隆隆的響著,仿佛帶著巨大的回響。
這是數百億個人的聲音,最后凝聚在一起,模擬成的詩人的聲線。
這代表著空白者詩人、哲學家、文學家、科學家、史學家們,找回了自己的記憶和人格。
詩人繼續說道:“我們不知道已經等待多久,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
“以前,你賦予了我們存在的意義。我們活在你的心中。現在該是我們將意義還給你的時候了。”
說完,原本剛剛安定下來的量子潮汐涌動再度劇烈的發作起來,再次籠罩了直徑五百億公里的范圍,然后向著尸骸星球的方向迅速往回收縮。
繁星終于看懂了這局面。
數百億個空白者正在燃燒他們的人格,催化出違背宇宙規律擴散特性的逆向震蕩場,將陳鋒的人格往回壓去。
轉眼又過去數天,量子潮汐異常涌動的范圍已經縮小到了死亡胚胎附近直徑不足一分米的范圍內。培養倉內生成了個太陽般明亮的光球。
原本被拉長的胚胎,也在外力的控制下重新變成了正常的形狀。
“我們看到的、聽到的、心中的你,將會重新變成你。從今往后,你既是過去的陳鋒,又是無數條時間線里,每個人心中的陳鋒。”
詩人又說了一句話。
下一剎那。
量子潮汐涌動異常驟然消失,全部被壓進了胚胎內。光芒收斂,原地只留下了那個不起眼的小小胚胎。
但胚胎并未立刻活過來,還差最后一步。
此時童玲正在與胚胎室僅一墻之隔的生物實驗室里,平躺在手術臺上。
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滿臉痛苦的漲紅。
痛苦的不只是她,此時基地里的每一個人都處在極受折磨的狀態。
星球的移動速度已經超過了29.8萬公里每秒,距離光速太近了,每個人的身體都被拉得太長了,靈魂仿佛都要被撕裂,甚至有一種自己會在睡夢中被扯成碎片的幻覺。
更詭異的是,原本應該安靜肅穆的手術室里正在播放著歌曲,是。
經過大量實驗,研究所里的人發現可以有效抗衡身體和心靈上的痛苦,幫助人在思考問題時保持相對清醒。
楊國定坐在林拉的病床邊,一會兒低頭看著林拉,一會兒扭頭看向模擬投影儀里的胚胎。
在胚胎附近的量子異常消失的瞬間,楊國定按下了按鈕。
無數股強烈的輻射波動從胚胎培養艙附近的發射口迸射出,打在胚胎上。
胚胎開始劇烈震顫,時而透明,時而泛黑。
十五分鐘后,監測數據顯示,胚胎的物理性狀已經與實能物體完全區分開來,變成了水晶水熊蟲一樣的虛能生命。林拉計劃的第一步成功了。
昏迷中的林拉睜開了眼睛,“已經準備好了嗎?”
楊國定痛苦點頭,“是的。”
“我也準備好了。”
“我知道。”
林拉又一次猛烈的咳嗽起來,臉色變得愈加鮮紅,仿佛有血滴要從她臉龐低落。
楊國定的目光轉向另一邊,那是林拉的身體掃描建模。
建模中顯示,她體內超過95的細胞已經被異體DNA占領。
“開始吧,抓緊時間。”
林拉催促道。
楊國定再摁下另一個按鈕,一根根納米管刺入林拉的身體,開始往外抽取物質,正是異體DNA鏈。
這次,在異體DNA又一次爆發后,她不再用伽馬刀對自己進行治療,而是放任異體DNA持續繁殖,到現在剛剛好合適。
她將自己當成了培養基,培養的對象正是她體內的異體DNA。
林拉臉上驟然浮現一抹劇烈痛苦正在侵入大腦的扭曲表情。
楊國定見狀,手指悄然挪向注射安寧劑的按鈕。
林拉搖了搖頭,“別,我想再和你說說話,就這樣吧,也不是特別難受。”
楊國定反問,“你的細胞正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每死去一個細胞,你的神經就會向你的大腦發送一次劇痛的信號,這怎么可能不難受。明明可以切斷大腦神經與身體的聯系,你為什么要拒絕?”
“這么多年下來,異體DNA和我的大腦間已經產生了很強烈的聯系,切斷鏈接,就等若我們提供給先哲的是沒有活性的DNA。這是我們最后的嘗試,再容不得絲毫閃失了。你看,還有那么多人在為此而忙碌著,我作為最后方案的發起人,當然要精益求精。這區區一點痛苦,又能把我怎么樣呢?”
“好吧。”
楊國定點了點頭。
此時基地里已經只剩下三十一萬人,發生在這個手術室和隔壁胚胎室里的每一步操作,背后都有無數人正為之而忙碌。同事們正一個又一個的因為身體或靈魂無法再支撐,走到生命的終點,猝死在崗位上。
“老楊。”
林拉又說話了。
“我在。”
“我愛你。”
“我知道。”
“但我留下來,不僅僅是因為我愛你。”
“我也知道。”
林拉沉默了幾秒,幽然道:“你說,人到底要怎樣才算是真正的活著?”
楊國定想了想,“給自己找一個看似無法實現的目標,并為之奮斗終生。無論成敗,多少能在宇宙里留下些屬于自己的痕跡,大約就算是真正的活著吧。”
“你說我身體里那些異體DNA,到底算不算個生命?她也活著嗎?”
“她已經死去很多年了,但某種意義上,她還活著。”
“是啊,真不可思議。誰能想到,竟然會有一段人類的DNA竟能在宇宙里存在八百年,繁衍無數代呢。海拉,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生命。”
林拉體內能夠無限繁殖分裂的異體DNA,是海拉細胞。
海拉細胞代表了人類基因的另一個極端,從基因層面放棄了智慧生命的特征,向著另一種永恒生命的方向大踏步邁進。
這是化學意義上的永生。
林拉又說道:“曾經有一位哲人說過。偉大的人永遠不會死,只要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記得他,時不時的想念他,他便在宇宙里永遠的活著。我其實本來不相信這句話的。”
楊國定:“但先哲讓我們知道了這句話是真的。”
“是的。老楊,你說以后我們也能像先哲那樣,被世人銘記嗎?”
“一定會的。”
“我總會去幻想身后名。我的格局是不是很小?我很幼稚吧?”
“每個人奮斗與犧牲的原因都不盡相同,動機并不決定人的高度。”
“你真會說話,以前我怎么就沒發現。”
“那是因為以前我們都太忙,從來沒空這樣坐下來好好的聊天。”
楊國定臉上終于落下兩行淚痕。
光速的淚,被拉得很長,很長。
“如果還有機會,等先哲的心跳恢復,你幫我給大家說一聲對不起吧。我總說你有私心,我自己,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
林拉的聲音越來越小。
她終于閉上了眼。
她身體里全部的異體DNA,已經被提取走了。
她的身體變成了暗沉的顏色。
她的肌膚再無光澤。
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以及一絲絲揮之不去的歉疚。
她走了。
楊國定微微仰頭,無語凝噎。
他知道她用了陽謀,將許許多多本該離開的人“綁架”上了戰船。
但楊國定還知道,林拉是在用她的品格去彌補他自己的性格缺陷,幫助他完美的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