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輪轉。
飛梭疾走。
林拉坐在窗洞旁,看著外面的物事不斷往后飛退,思緒剎那飄飛,但卻并未飄到楊國定身上。
她腦海中如波浪般反復翻騰的,依然是自己手里尚未完成的工作。
無數種營養配比方案正在她的思維里反復出現,再進行人腦計算、論證。
配比方案并非簡單的百分比組合。
往前可追溯至營養液原材料合成階段中的具體工藝。
每一種營養物質的合成方式,以及合成后的改性微調,都有極其嚴苛的標準。
往后則能推移至該物質被“復活”的胚胎吸收后,可能發生的一系列生化反應。
雖然類似的推算過程早就由人工智能完成了不下百億次,但依然未能得到100的結果。
林拉與其他無數相關環節里的研究人員們,都在爭分奪秒的追根溯源,試圖找到原因。
到了這個程度,營養學與航空航天工程學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通過大量的計算與模擬實驗,來盡可能的找到出故障的點,然后一點點改良工藝和設計方案,并最終解決問題。
可惜,現在總差一口氣。
所以林拉正嘗試著放棄人工智能的算力輔助,用自己的人腦思維去心算推敲。
從發射平臺到林拉的工位,大約只有五公里。
這一段路,穿梭機只需要十六秒即可抵達。
在路上,她完成了一輪推演,但沒什么用。
沿途時,在穿梭機穿過楊國定的項目負責人辦公區域時,林拉的思緒曾短暫波動。
她不用去看,也能猜到楊國定現在在做什么。
他一定還坐在那里,目不轉睛的看著胚胎模擬圖,腦子里是整個項目從前端到末端的無數個細節。
他的體溫一定比正常人高很多。
因為他的大腦從未有過一秒鐘的停歇。
一分零七秒后,林拉再度坐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她以極快的速度完成了又一次胚胎模擬建模,并將光子映照信息發送出去。
與她的工位對接的實能打印機里,再次開始合成一個與原始胚胎一比一復刻的復制體。
她接下來的實驗將建立在這個復制體上。
正在外面焦急等待的營養組組長接收到了這邊的操作提示,發現林拉又在干活了,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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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拉,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說要去看望楊主任嗎?你給我趕緊從工作臺上下來!必須撤離了!”
林拉一邊看著在實能打印機密封艙內快速成型的合成胚胎復制體,一邊微微搖頭,說道:“德蒙組長,很抱歉,我撒了謊,我決定留下來。你們走吧,不用管我。”
“閉嘴!你知道這有什么后果。這顆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會死。你本不必無謂犧牲。母艦上的預備工位已經準備就緒,你到那邊工作又有什么不一樣?”
林拉:“只有在研究所基地里,才能利用純實能級的掃描儀對原始胚胎進行最精準的物理重建。離開了這里,任何數據都要通過量子網絡的傳遞。信息有傳遞的過程,就一定會有增益和損失,得到的結果就一定有細微差別。這就是我們的研究所建立的意義。德蒙組長你不是說過么,我們擁有最好的實驗條件,如果所有人都失敗的話,我們最可恥,不是這樣的么?”
德蒙的絡腮胡猛烈抖動,“但空間站里已經留下數千人,有他們就夠了。先哲曾經說過,中國人有句古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活著的意義比白白死去更重要。”
林拉咧嘴一笑,“德蒙組長你是美利堅人,竟也會記中國人的古話。”
德蒙:“我讀過很多編先哲語錄,但這不是現在的重點。”
“可你只讀了先哲有關的東西吧?”
“是的。我說了這不是重點!”
距離胚胎復制體合成還有三分鐘,這段時間林拉比較閑,她短暫思索后,決定與德蒙·詹姆斯開誠布公的談談。
林拉緩緩說道:“德蒙組長,我認可你的學術能力。但我從來都不崇拜你,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我不需要你的崇拜,只需要你遵守規章制度,趕緊老老實實出來,登上飛船,繼續活下去,然后到母艦里完成你應該完成的工作。”
林拉:“不不不,我最重要的工作,就在這里!就是保證先哲的存活率!這是我們的事業!我們最重要的事業就在這里!所以我哪也不會去!”
德蒙:“你是為了楊主任?”
林拉:“這與楊主任無關,是我自己的決定。”
林拉再深吸口氣,語氣突然加重,“雖然世界政府和救世一直在強調人類命運共同體。人類已經放下國家和種族的觀念數百年。但很多東西深入骨髓,難以撼動。就像我的家庭,德蒙組長你知道的,我的家庭執行的是十分嚴格的傳統教育機制。我除了接受常規的知識學習之外,與家人間還不得不保持高度互動。在加入原始基因研究所之前,我甚至與我的父母長期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德蒙點頭,這事他很清楚,“這在純華人家庭里并不罕見。中國人就是這樣老套,但我們理解你們不同的民族習俗,就像你們也非常理解其他人一樣。”
林拉:“其實這種家庭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我曾經感覺很痛苦,甚至偶爾會產生撕裂感。我活在現代化社會的知識體系與老傳統家族理念的夾縫中。”
“我曾想要逃脫,但卻無法割舍親情。我曾想要懶惰,但卻無法放下先哲教會給我的責任。我曾心如浮萍,無處寄托,直到遇見楊國定,才知道什么都不管,只把心思放到一個具體的人以及具體的事上是多么的幸福。”
“我也曾反復問過自己很多次,我對楊國定究竟是愛情,還是單純的基因配對的渴望,又或者是想要為人類生育出更好的基因后代的沖動?我沒找到答案。”
“后來,我發現當我開始思索愛情時,就免不得總會把自己和父母比較。”
德蒙插話道:“你的父親林博士和母親李博士是自由婚配,對吧?”
“是的,他倆青梅竹馬,愛得真摯且深沉。我能體會到自己對他們的羨慕,我也意識到了,自己終究還是個很傳統的中國人。無論我曾經是否抗拒,我的家庭都不可避免的決定了我的思維模式。當然,我也在努力適應其他人的世界觀,因為團結的重要性無需多言。可我又必須承認,不管我掌握了多少種語言,多努力的嘗試融入,都會清醒的認知到,我與你們之間的不同之處。”
德蒙:“意識形態的多元化本就符合帝國發展綱要,你不必因此而焦慮自責。我們所有人都是在用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向著同一個目標努力。”
林拉:“可我必須告訴你,真正的中國人和你們的區別。在人類科技開始騰飛之前,中國經歷了長達數百年的衰敗與消沉。我們在戰爭中損失慘重,生靈涂炭。戰爭結束后,我們又經受了持續數十年的漫長壓制。”
德蒙:“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帝國不鼓勵仇恨,現在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林拉:“是的,我知道。但我在這里要說的不是仇恨,只是必須尊重的客觀事實。比起你們,中國人經歷了更多。這種近代歷史與幾千年前的歷史不同,信息時代里新的數據載體,詳實的影像資料讓我們把這歷史看得更清楚。”
“德蒙組長,你知道嗎?中國的崛起之路遠沒有世界政府成立后對外輕描淡寫描繪的那么容易,那是段孤獨且充滿荊棘的苦難之旅。我們奮起于微末時,在敵意的包圍中一點點艱難前行。我們用了一百年的奮斗,重新屹立世界之巔。奮斗過程中的艱難險阻,被刻進了我們的民族記憶深處。比起其他人,我們對應對困境這件事,擁有特別多的經驗和教訓。”
“時間才過去六百余年,民族的記憶沒那么容易忘掉。過去,我們為了全人類共同的目標收斂了鋒芒,選擇了用更包容的態度來對待世界。但今天,我得讓你知道,困境中的中國人通常如何對待自己的工作。”
“我的父親曾對我說,崗位即我命!如果工作足夠重要,如果崗位關系著更多人的生死,中國人會在自己的崗位上一直堅守。我們會抱怨,也會羨慕,我們在人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凡人。但如果真到了需要我們頂上去的時候,我們就會站在自己該站著的位置。”
“我知道尸骸星球會在沒有外層保護的情況下,被物理加速到光速,人體在這種環境里會解體崩散。但我根本不在乎。這無關乎人權與自由,只關乎我個人信念驅使之下主動做出的選擇。”
“這些,德蒙組長你們都不明白。剛才你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但在我和我的長輩們的邏輯里,青山分兩種。一種是把自己當青山,另一種,是把整個文明整個集體當青山。如果用我一個人的犧牲,有機會換回更高的回報,這可以讓青山更綠,大樹更茂盛。我將毫不猶豫的選擇自我犧牲。”
“德蒙組長你只讀了先哲語錄,但先哲只是中國人的一部分,算是個代表。你沒能從他一個人身上,看懂中國人幾千年的傳承。”
“組長你可以再看看,除了我之外,是否還有多少人留下來?不少吧?”
林拉最后問道。
德蒙再掃了一眼名單。
的確,如同林拉所說,他的組內三千余人里,還有多達六百余人依然沒有出來,這些人甚至根本不搭理他的召喚。
“德蒙組長你再看看其他組,再看看之前就已經申報留守名單的人里面,中國人占多少比例。”
德蒙調取出整個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名單,然后吞了吞口水,緩緩說道:“超過百分之八十。”
林拉灑脫一笑,“現在你知道為什么在戰爭陰影消散之前,你們的先輩總是對東方大國既警惕又畏懼了吧?當然,現在的事實證明他們錯得離譜。因為早在很多年前,當我們擁有了拒絕戰爭的能力之后,就已經率先把目光長遠的放到人類命運共同體上。”
“先哲的確是個中國人,但他的生命卻關系著整個人類是否能渡過難關。大家現在的目的一致,都是想盡一切辦法保證他活著。所以我尊重你們的選擇,但你們也應該理解我們。”
“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人相互間沒有交流過,留下是我們各自的決定。為什么我們不約而同的做出同樣決策?是因為我們都認為,此時此刻,就是從二十一世紀到現在為止,人類面臨的最重要的生死存亡的時刻。”
“在之前的幾百年里,我們用全人類的方式團結了幾百年。現在是時候讓你看看中國人的團結方式到底有多么與眾不同了。”
德蒙沉默了大約三十秒。
隨后他撥通了通訊器。
通訊器的另一端,是他遠在地球的妻子斯黛拉。
他沒有說太多,只是用很平靜的語氣告訴斯黛拉,他決定留下,因為工作還沒完成。
斯黛拉問他這是不是政府的要求,神情和語氣里有些憤慨。
德蒙搖了搖頭,“不,我只是想自己把工作做得更好。我不想在多年后,孩子問我有沒有盡最大努力去完成此生最重要的工作時,羞愧的低下頭。”
德蒙留下的決定迅速傳播了出去。
很多人來問他。
德蒙并未多說,只是將自己與林拉的對話錄音轉了出去。
又過去約莫三十秒,越來越多已經登上小型飛船的人轉身奔下臺階。
先期抵達母艦上的人也一個個提交申請,要求返回研究所。
往返于母艦和太空站的小型飛船不再空載返程。
在短短一分半內,四十萬人改變了主意。
每個人的想法不盡相同。
有人并不贊同林拉的說法,并強烈反對更狹義的中國人觀念重新凌駕于人類命運共同體之上,甚至暗中抨擊林拉這番話有些道德綁架其他人。
還有人只是之前沉醉在工作中,只麻木的嚴格遵守上級命令,根本沒考慮過自己的個人選擇,現在被提了個醒,才反應過來其實自己可以留下。
但每個人的動機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終選擇卻完全一致。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外面的人甚至誤以為再次發生了新的技術革命,留守魚人尸骸星球不再是一件必死無疑的事。
行政部門甚至咨詢起機密項目組委會,表示既然現在安全有保障了,是不是應該放開報名許可,讓更多技術人員來到基地,以提升原始基因研究所的技術能力。
外面的確有不少年輕人正在請愿報名。
行政部門很快得到了答復。
奇跡并未發生。
留守與死亡依然劃等號。
原本要撤離的這些人突然改變主意,并非技術上有什么突破,只是這些工作人員們自行做出了新的選擇。
林拉與德蒙的一番對話,也在高層范圍內傳播開來。
帝國政府最高會議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太陽系舉行了快速召開的頂峰會議,決定尊重研究所工作人員們各自不同的自我選擇。
太陽系執政官意識到,或許是自從穹頂被解決后,太陽系作為戰爭大后方獲得了太過優渥的條件,讓太陽系人類失去了勇于犧牲的血性,也忘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原則。
林拉用她的方式重新喚回太陽系人類的血性。
有數百萬個家庭受到此事的影響。
此事對太陽系與這數百萬個家庭而言,是頭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