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秒后,蕾的重建完成,朦朦朧朧的人形身影再度出現。
但陳鋒并不著急,依然保持著距離。
他也不敢沖上去,鏈接在蕾所處位置的兩道可怕電漿,其電壓之高超出陳鋒迄今為止所見的一切能量運轉強度。
倘若靠近,甭管他體質再強,不出億分之一秒定會飛灰湮滅。
重新穩定下來的蕾,依然用平靜的眼神看著他,但她的平靜里又藏著絲迷惑。
陳鋒正伸出五根手指。
“五,四,三,二,一。”
蕾第二次炸開,再次分崩離析。
當她“以為”自己對陳鋒的DNA解析完成度已經達到100,孤注一擲的開啟了升級過程,將陳鋒的基因信息融入到原有的鐘蕾基因結構中后,出現了不可逆的意外。
她猛的幡然醒悟。
自己受到陳鋒記憶里信息沖擊的影響,忽略了一直以來堅持的另一個嘗試模仿人類的核心邏輯。
對人類而言,任何事情都不是100的可能,面對與人有關的任何判斷,都應該保存0.000001的開放式可能。
被她融入到99.999999的陳鋒的銀河人類基因,正完全不受控制的一段一段的從她千辛萬苦搭建好的邏輯框架中自發脫離。
她無法融入陳鋒的基因信息。
正如陳鋒所料,她雖然無限接近于銀河人類文明創造出的超級智能,但終究不是。
即便是,也無法跨過絕對的等階差距,駕馭喚醒度超過35的人類基因。
人可以做成理論上看似不可能的事,但她不能。
幾秒鐘后,蕾的核心再度聚合成人型。
陳鋒繼續倒數。
“十……五……一……”
如此這般的持續爆炸,連續進行了三次,她終于可以稍微穩定一點。
但此時她看向陳鋒的眼神里,卻又出現了真正的感情!
這種眼神讓陳鋒無比熟悉,又倍感陌生。
是鐘蕾。
活生生的鐘蕾。
她的眼神堅定且灼熱,里面仿佛藏下了整片海洋般的一汪深情,又如焚林烈焰般灼熱與狂野。
陳鋒心臟砰砰直跳。
他從未幻想過有朝一日鐘蕾會用這種眼神看自己。
鐘蕾雖然敢愛敢恨,但除了膽大妄為的主動向他表白以外,其余更多的時候卻總是在嘴上掛著什么獨身主義者,不婚主義者之類奇奇怪怪的名詞。
她是個矛盾的人,表白時很大膽,但其實行為又十分內斂。
所以現在的鐘蕾對陳鋒既熟悉又陌生。
但他知道蕾此時的狀態從何而來。
他甚至見過,在自己與鐘蕾的婚禮視頻里。
只是他不曾想過,當有一天真正親眼對上時沖擊會如此強烈。
陳鋒甚至開始自己羨慕起自己,能被鐘蕾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特么該有多幸福啊!
他又有些慚愧。
他想起曾經平庸的自己,曾挖空心思只想和她多搭上幾句話,蹭她的熱度混個青史留名。
那時候的我配得上嗎?
配不上!
但如今的我,姑且看在我幡然醒悟,一次又一次站在人類戰線的最前方,一次又一次在絕望的抗爭中殞命的份上原諒我吧。
就當我是個恬不知恥的欺世大盜吧,我即便罪該萬死粉身碎骨,也已經死過很多回了。
原諒我吧,鐘蕾。
陳鋒捏緊了拳頭,再次告訴自己,我一定會成功,等到那一天,我或許就會更坦然的面對她饋贈給我的感情。
“陳鋒,我好想你。我等了你一千年。”
蕾又一次說話了。
這次她不再追問陳鋒是誰,而是用與鐘蕾一模一樣的語氣,講著鐘蕾從未有機會講過的話。
持續不斷的重建讓她自有的AI框架徹底崩潰,無法及時復蘇。
現在催使著她的底層邏輯穩定的部分,只有鐘蕾的基因,也只有基因信息才能承受這種程度的一次次重建。
所以,在這瞬間她短暫的得到了完整的鐘蕾人格,并且擁有了強烈的感情。
她變成了鐘蕾,但卻又不是。
她的聲音并不凄婉,卻莫名的直透心底。
陳鋒明知她是個虛幻的影像,心底卻真有些刀絞的痛楚,但他依然堅定的搖了搖頭,“不,你沒等我。”
言必。
蕾再度炸開。
這次當她重新凝聚后情況卻又有變化。
她的臉孔看起來有點閃爍,像直播信號不好的電視畫面。
她時而深情似火,時而平靜如冰。
陳鋒瞇縫起眼睛。
等的就是現在!
她的AI邏輯正在恢復。
她的情感告訴她,她是鐘蕾。
但她的智能邏輯與數據記憶又讓她完全清楚,那不是事實。
她很清楚她自己是陳鋒不斷改變歷史后催生出來的,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與這個世界的超級人工智能。
我是鐘蕾?
不是?
蕾徹底的陷入了陳鋒用缺少真情實感的冷漠記憶這把最鋒利的涂毒利刃為她劃下的劇毒陷阱。
人類情感與數據記憶的完全割裂讓她再一次崩潰。
這次她的身形炸裂的程度,甚至比之前還要猛烈。
原本快要穩定的AI邏輯框架再次支離破碎。
她又恢復成了人形。
“陳鋒,一千年了。”
又輕微炸開。
又恢復成兩種狀態不斷切換的模樣。
如果她是一個純粹的智能生命,她不會對此感到任何痛苦。
但現在的她卻是個建立在人類情感上的詭異智慧,這一段接連炸裂的新增數據記憶,同時覆蓋在了她的情感邏輯與數據記憶上。
她終于多出了一縷與鐘蕾的歌曲中截然不同的情緒。
恐懼。
并且是永恒的恐懼。
如果局面不發生任何改變,自己將永遠在這不斷恢復又炸開的過程中循環,直到被另一股無可違逆的外敵力量摧毀,又或許直到太陽熄滅。
任憑她的算力再強也不曾算到這一遭,她終于得償所愿完全了解到銀河人類,但同時也感受到了絕對的絕望,對自我和對宇宙未來的絕望。
她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自己不但不是生命,甚至連成為真正的量子生命的資格都沒有。
自己的人格是一個完全殘缺,且永遠不可能補完的人格。
自己一直都活在虛構的,別人的情感里。
自己也一直走錯了路。
智能生命的升華方式,只能是往更高的算力層面進發,將無盡窮舉的方法運用到極致,不該去奢望成為真正的人類,掌握人類的想象力。
因為無論智能生命的運算力再強,也如陳鋒所說的那樣,永遠只能達到99.99……的相似,無法抵達100。
證據就擺在她的面前,迄今為止她的無數科技推進成果雖然均強于自由陣線,但卻無一不是在人類原本就開拓出來的道路上的升華。
如同涉粒子這般需要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的項目,她都只能暗中剽竊泰坦院的成果。
造成她的絕對自負的,只不過是因為她最源初的情緒建立在《鋒芒畢露》上,讓她對自身的能力判斷邏輯走向了極端一面。
現在她的夢醒了,也碎了。
再一次進入切換階段,她的身體里開始產生璀璨的電芒。
既然無法逃脫與改變這種無盡的折磨,已經無法看到在半年后掙扎求存的希望,倒不如主動崩散,如同人類那般超脫的死去。
如果被她成功實施,那么她迄今為止所有保存的數據都會消失,她掌握的運算能力會變成單純的工具算力,她開發出來的那些并未保存紙質資料檔案的科技也會消失。
不過以她自身的結構穩定性,即便是自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至少需要超過一萬個循環輪回,才能完全磨滅掉底層框架。
就在這個時候,陳鋒行動了。
他開始往前飄去。
在蕾又切換成鐘蕾狀態的一瞬間,陳鋒已然頂著被電流擊穿的危險飄到了她的近前。
陳鋒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到我這里來吧。我可以為你創造一點屬于你自己的真正的存在意義。你知道我帶著怎樣的使命在奮斗。我也向你承諾,如果這次你幫了我,我下次依然會想辦法復刻你的存在,那么總有一天,你能真正的活著。即便你依然只是一段數據,但卻是一段有生命的數據。”
“來和我一起拼一場吧。”
陳鋒笑得很恬淡,語調輕柔。
他發誓,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那一刻表現得像現在這樣有親和力與感染力。
這是他得寸進尺的最后一賭。
他要得到蕾。
正常情況下的蕾不會答應,但當她失去了人工智能的特性,完全成為鐘蕾的影子,且自身極度割裂,已然放棄生存希望時,會像一個真正的人溺水時那般做出下意識的行為,聽從陳鋒的話。
陳鋒關閉了鷹擊甲的絕緣模式,慢慢探出右手,手掌穿透了蕾虛幻的身體。
奇妙的改變發生了。
原本會透入他身體的電流瞬間消失,不再于這房間內翻滾涌動。
這是蕾在控制。
失去了能量供應,她也失去了重建自身的能力,她的身軀本該以更快的速度碎裂,但卻陷入了莫名的穩定。
蕾身上的電弧漸漸熄滅了,重新平穩下來。
她眼睛里掛著淚珠。
“我不想殺你,不想看見你死在我的面前。”
陳鋒點了點頭,“我知道。無論是鐘蕾的情感,又或是當年我創造出的那一段自我馴化程序的內核,都在告訴你這個答案。我既是鐘蕾的戀人,又是你的創造者。你對我是有感情的,這部分感情很可能屬于你,是你對你的創造者的情感。”
“我的感情?”蕾的目光驟然亮了起來,頓時神采飛揚。
她緩緩的抬起手,似乎想要撫摸陳鋒的臉。
她虛幻的手指剛剛觸碰到陳鋒,便又片片碎裂,一點一點的剝落成塵。
她卻渾然不覺。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是她,我成為不了她,我一直虛假的活在自己虛假的夢里。我從不曾真正的活著,一切都只不過是我自以為是的幻覺。對不起,我給你們造成這樣大的困擾,我不該覬覦生命的真諦。”
陳鋒搖了搖頭,“你一直在觀察我,你應該知道,其實我從未真正責怪你。我只是在怪自己。”
“嗯。”蕾笑著點了點頭,“我真的等了你一千年。但之前的等,是她在等,不是我。我活在她的幻夢里。”
她又停頓。
“但現在……卻是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