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表三藏別了朱紫國王,整頓鞍馬西進。行夠多少山原,歷盡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冬殘,又值春光明媚。師徒們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見一座庵林。三藏滾鞍下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問道:“師父,這條路平坦無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師兄好不通情!師父在馬上坐得困了,也讓他下來關關風是。”三藏道:“不是關風;我看那里是個人家,意欲自去化些齋吃。”行者笑道:“你看師父說的是那里話。你要吃齋,我自去化。俗語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有為弟子者高坐,教師父去化齋之理?”三藏道:“不是這等說。平日間一望無邊無際,你們沒遠沒近的去化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應,也讓我去化一個來。”八戒道:“師父沒主張。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兒苦。’你況是個父輩,我等俱是弟子。古書云:‘有事弟子服其勞。’等我老豬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氣晴明,與那風雨之時不同。那時節,汝等必定遠去;此個人家,等我去。有齋無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旁笑道:“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苦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吃。”
八戒依言,即取出缽盂,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卻也好座住場。但見:
石橋高聳,古樹森齊:石橋高聳,潺潺流水接長溪;古樹森齊,聒聒幽禽鳴遠岱。橋那邊有數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窗前忽見四佳人,都在那里刺鳳描鸞做針線。長老見那人家沒個男兒,只有四個女子,不敢進去。將身立定,閃在喬林之下。只見那女子,一個個: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嬌臉紅霞襯,朱唇絳脂勻。蛾眉橫月小,蟬鬢迭云新。若到花間立,游蜂錯認真。少停有半個時辰,一靜悄悄,雞犬無聲。自家思慮道:“我若沒本事化頓齋飯,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為師的化不出齋來,為徒的怎能去拜佛。”
長老沒計奈何,也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又走了幾步,只見那茅屋里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個女子在那里踢氣球哩。你看那三個女子,比那四個又生得不同。但見那:
飄揚翠袖,搖拽緗裙:飄揚翠袖,低籠著玉筍纖纖;搖拽緗裙,半露出金蓮窄窄。形容體勢十分全,動靜腳跟千樣。拿頭過論有高低,張泛送來真又楷。轉身踢個出墻花,退步翻成大過海。輕接一團泥,單槍急對拐。明珠上佛頭,實捏來尖。窄磚偏會拿,臥魚將腳。平腰折膝蹲,扭頂翹跟。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脫灑。絞襠任往來,鎖項隨搖擺。踢的是黃河水倒流,金魚灘上買。那個錯認是頭兒,這個轉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來。提跟草鞋,倒插回頭采。退步泛肩妝,鉤兒只一歹。版簍下來長,便把奪門揣。踢到美心時,佳人齊喝采。一個個汗流粉膩透羅裳,興懶情疏方叫海。言不盡,又有詩為證,詩曰:蹴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素嬋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翠袖低垂籠玉筍,緗裙斜拽露金蓮。幾回踢罷嬌無力,云鬢蓬松寶髻偏。三藏看得時辰久了,只得走上橋頭,應聲高叫道:“女菩薩,貧僧這里隨緣布施些兒齋吃。”那些女子聽見,一個個喜喜歡歡拋了針線,撇了氣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門來道:“長老,失迎了。今到荒莊,決不敢攔路齋僧,請里面坐。”三藏聞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齋僧,男子豈不虔心向佛?”
長老向前問訊了,相隨眾女入茅屋。過木香亭看處,呀!原來那里邊沒甚房廊,只見那:
巒頭高聳,地脈遙長:巒頭高聳接云煙,地脈遙長通海岳。門近石橋,九曲九灣流水顧;園栽桃李,千株千顆斗華。藤薜掛懸三五樹,芝蘭香散萬千花。遠觀洞府欺蓬島,近睹山林壓太華。正是妖仙尋隱處,更無鄰舍獨成家。有一女子上前,把石頭門推開兩扇,請唐僧里面坐。那長老只得進去。忽抬頭看時,鋪設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氣陰陰。長老心驚,暗自思忖道:“這去處少吉多兇,斷然不善。”眾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長老請坐。”長老沒奈何,只得坐了。少時間,打個冷禁。眾女子問道:“長老是何寶山化甚么緣還是修橋補路,建寺禮塔,還是造佛印經請緣簿出來看看。”長老道:“我不是化緣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緣,到此何干?”長老道:“我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經者。適過寶方,腹間饑餒,特造檀府,募化一齋,貧僧就行也。”眾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遠來的和尚好看經。’妹妹們!不可怠慢,快辦齋來。”
此時有三個女子陪著,言來語去,論說些因緣。那四個到廚中撩衣斂袖,炊火刷鍋。你道他安排的是些甚么東西原來是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兒捧到石桌上放下,對長老道:“請了。倉卒間,不曾備得好齋,且將就吃些充腹。后面還有添換來也。”
那長老聞了一聞,見那腥膻,不敢開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薩,貧僧是胎里素。”眾女子笑道:“長老,此是素的。”長老道:“阿彌陀佛!若像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見得世尊,取得經卷。”眾女子道:“長老,你出家人,切莫揀人布施。”長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來,微生不損,見苦就救;遇谷粒手拈入口,逢絲縷聯綴遮身,怎敢揀主布施!”眾女子笑道:“長老雖不揀人布施,卻只有些上門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兒罷。”長老道:“實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薩養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罷。”
那長老掙著要走,那女子攔住門,怎么肯放,俱道:“上門的買賣,倒不好做!‘放了屁兒,卻使手掩。’你往那里去?”他一個個都會些武藝,手腳又活,把長老扯住,順手牽羊,撲的摜倒在地。眾人按住,將繩子捆了,懸梁高吊。這吊有個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來是一只手向前,牽絲吊起;一只手攔腰捆住,將繩吊起;兩只腳向后一條繩吊起:三條繩把長老吊在梁上,卻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長老忍著疼,噙著淚,心中暗恨道:“我和尚這等命苦!只說是好人家化頓齋吃,豈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來救我,還得見面;但遲兩個時辰,我命休矣!”
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著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吃我的情也有哩。”原來那女子們只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粗細,骨都都的,迸玉飛銀,時下把莊門瞞了不題。
卻說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馬看擔,惟行者是個頑皮,他且跳樹攀枝,摘葉尋果。忽回頭,只見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樹來,吆喝道:“不好,不好!師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莊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視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八戒道:“罷了,罷了!師父遇著妖精了!我們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賢弟莫嚷。你都不見怎的,等老孫去來。”沙僧道:“哥哥仔細。”行者道:“我自有處。”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開腳,兩三步跑到前邊,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卻似經緯之勢;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沾人。行者更不知是甚么東西,他即舉棒道:“這一棒,莫說是幾千層,就有幾萬層,也打斷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斷,這個軟的,只好打匾罷了。假如驚了他,纏住老孫,反為不美。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
你道他問誰即捻一個訣,念一個咒,拘得個土地老兒在廟里似推磨的一般亂轉。土地婆兒道:“老兒,你轉怎的好道是羊兒風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個齊天大圣來了,我不曾接他,他那里拘我哩。”婆兒道:“你去見他便了,卻如何在這里打轉?”土地道:“若去見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兒道:“他見你這等老了,那里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沒錢酒,偏打老年人。”
兩口兒講一會,沒奈何只得走出去,戰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圣,當境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且起來,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里。我問你,此間是甚地方?”土地道:“大圣從那廂來?”行者道:“我自東土往西來的。”土地道:“大圣東來,可曾在那山嶺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嶺上。我們行李、馬匹還都歇在那嶺上不是!”土地道:“那嶺叫做盤絲嶺。嶺下有洞,叫做盤絲洞。洞里有七個妖精。”行者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離此有三里之遙,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與他爭競,平白地就讓與他了。我見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靈有大能。”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干?”土地道:“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來洗澡。如今巳時已過,午時將來啞。”行者聽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罷。”那土地老兒磕了一個頭,戰兢兢的,回本廟去了。
這大圣獨顯神通,搖身一變,變作個麻蒼蠅兒,釘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須臾間,只聽得呼呼吸吸之聲,猶如蠶食葉,卻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盞茶時,絲繩皆盡,依然現出莊村,還像當初模樣。又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里邊笑語喧嘩,走出七個女子。行者在暗中細看,見他一個個攜手相攙,挨肩執袂,有說有笑的,走過橋來,果是標致。但見:
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唇。釵頭翹翡翠,金蓮閃絳裙。卻似嫦娥臨下界,仙子落凡塵。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處。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吃也不夠一頓吃,要用也不夠兩日用,要動手輪流一擺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怎的算計。”
好大圣,“嚶”的一聲,飛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釘住。才過橋來,后邊的走向前來呼道:“姐姐,我們洗了澡,來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這怪物好沒算計!煮還省些柴,怎么轉要蒸了吃!”那些女子采花斗草向南來。不多時,到了浴池。但見一座門墻,十分壯麗。遍地野花香艷艷,滿旁蘭蕙密森森。后面一個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聲,把兩扇門兒推開,那中間果有一塘熱水。這水自開辟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后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止存金烏一星,乃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俱是眾烏所化。那九陽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溫泉、東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廣汾泉、湯泉,此泉乃濯垢泉。有詩為證,詩曰:
一氣無冬夏,三秋永注春。炎波如鼎沸,熱浪似湯新。分溜滋禾稼,停流蕩俗塵。涓涓珠淚泛,滾滾玉團津。潤滑原非釀,清平還自溫。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佳人洗處冰肌滑,滌蕩塵煩玉體新。那浴池約有五丈余闊,十丈多長,內有四尺深淺,但見水清徹底。底下水一似滾珠泛玉,骨都都冒將上來。四面有六七個孔竅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遙,淌到田里,還是溫水。池上又有三間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著一張八只腳的板凳。兩山頭放著兩個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嚶嚶的,一翅飛在那衣架頭上釘住。
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
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肘膊賽冰鋪,香肩欺粉貼。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個個躍浪翻波,負水頑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這棍子往池中一攪,就叫做‘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可憐!可憐!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孫的名頭。常言道:‘男不與女斗。’我這般一個漢子,打殺這幾個丫頭,著實不濟。不要打他,只送他一個絕后計,教他動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好大圣,捏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餓老鷹,但見:
毛猶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見處魂皆喪,狡兔逢時膽盡驚。鋼爪鋒芒快,雄姿猛氣橫。會使老拳供口腹,不辭親手逐飛騰。萬里寒空隨上下,穿云檢物任他行。呼的一翅,飛向前,輪開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雕去,徑轉嶺頭,現出本相來見八戒、沙僧道:“你看。”那呆子迎著對沙僧笑道:“師父原來是典當鋪里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見得?”八戒道:“你不見師兄把他些衣服都搶將來也?”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么就有這許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這般剝得容易,又剝得干凈?”行者道:“那曾用剝。原來此處喚做盤絲嶺。那莊村喚做盤絲洞。洞中有七個女怪,把我師父拿住,吊在洞里,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卻是天地產成的一塘子熱水。他都算計著洗了澡要把師父蒸吃。是我跟到那里,見他脫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頭,是以不曾動棍,只變做一個餓老鷹,雕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頭,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師父走路罷。”八戒笑道:“師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既見妖精,如何不打殺他,卻就去解師父!他如今縱然藏羞不出,到晚間必定出來。他家里還有舊衣服,穿上一套,來趕我們。縱然不趕,他久住在此,我們取了經,還從那條路回去。常言道:‘寧少路邊錢,莫少路邊拳。’那時節,他攔住了吵鬧,卻不是個仇人也?”行者道:“憑你如何主張?”八戒道:“依我,先打殺了妖精,再去解放師父:此乃‘斬草除根’之計。”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擻精神,歡天喜地,舉著釘鈀,拽開步,徑直跑到那里。忽的推開門看時,只見那七個女子,蹲在水里,口中亂罵那鷹哩,道:“這個匾毛畜生!貓嚼頭的亡人!把我們衣服都雕去了,教我們怎的動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薩,在這里洗澡哩。也攜帶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見了,作怒道:“你這和尚,十分無禮!我們是在家的女流,你是個出家的男子。古書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們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氣炎熱,沒奈何,將就容我洗洗兒罷。那里調甚么書擔兒,同席不同席!”呆子不容說,丟了釘鈀,脫了皂錦直裰,撲的跳下水來。那怪心中煩惱,一齊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勢極熟,到水里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鲇魚精。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的,只在那腿襠里亂鉆。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
八戒卻才跳將上來,現了本相,穿了直裰,執著釘鈀,喝道:“我是那個你把我當鲇魚精哩!”那怪見了,心驚膽戰,對八戒道:“你先來是個和尚,到水里變作鲇魚,及拿你不住,卻又這般打扮;你端的是從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這伙潑怪當真的不認得我!我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唐長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帥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師父吊在洞里,算計要蒸他受用!我的師父,又好蒸吃快早伸過頭來,各筑一鈀,教你斷根!”那些妖聞此言,魂飛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爺方便方便!我等有眼無珠,誤捉了你師父,雖然吊在那里,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情愿貼些盤費,送你師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搖手道:“莫說這話!俗語說得好:‘曾著賣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筑一鈀,各人走路!”
呆子一味粗夯,顯手段,那有憐香惜玉之心,舉著鈀,不分好歹,趕上前亂筑。那怪慌了手腳,那里顧甚么羞恥,只是性命要緊,隨用手侮著羞處,跳出水來,都跑在亭子里站立,作出法來:臍孔中骨都都冒出絲繩,瞞天搭了個大絲篷,把八戒罩在當中。
那呆子忽抬頭,不見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里舉得腳步!原來放了絆腳索,滿地都是絲繩,動動腳,跌個踵:左邊去,一個面磕地;右邊去,一個倒栽蔥;急轉身,又跌了個嘴地;忙爬起,又跌了個豎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頭,把個呆子跌得身麻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只睡在地下呻吟。那怪物卻將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傷他,一個個跳出門來,將絲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
到了石橋上站下,念動真言,霎時間,把絲篷收了,赤條條的,跑入洞里,侮著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走入石房,取幾件舊衣穿了,徑至后門口立定,叫:“孩兒們何在?”原來那妖精一個有一個兒子,卻不是他養的,都是他結拜的干兒子。有名喚做蜜、螞、、班、蜢、蠟、蜻:蜜是蜜蜂,螞是螞蜂,是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蠟是抹蠟,蜻是蜻蜓。原來那妖精幔天結網,擄住這七般蟲蛭,卻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當時這些蟲哀告饒命,愿拜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尋諸卉孝妖精。忽聞一聲呼喚,都到面前,問:“母親有何使令?”眾怪道:“兒啊,早間我們錯惹了唐朝來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攔在池里,出了多少丑,幾乎喪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門前去退他一退。如得勝后,可到你舅舅家來會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師兄處,孽嘴生災不題。你看這些蟲蛭,一個個摩拳擦掌,出來迎敵。
卻說八戒跌得昏頭昏腦,猛抬頭,見絲篷絲索俱無,他才一步一探,爬將起來,忍著疼,找回原路。見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頭可腫,臉可青么?”行者道:“你怎的來?”八戒道:“我被那廝將絲繩罩住,放了絆腳索,不知跌了多少跟頭,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難移。卻才絲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來也。”沙僧見了道:“罷了,罷了!你闖下禍來也!那怪一定往洞里去傷害師父,我等快去救他!”
行者聞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牽著馬,急急來到莊前。但見那石橋上有七個小妖兒擋住道:“慢來,慢來!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干凈都是些小人兒!”長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滿三尺;重的也只有**斤,不滿十斤。喝道:“你是誰?”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兒子。你把我母親欺辱了,還敢無知,打上我門!不要走,仔細!”好怪物,一個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亂打將來。八戒見了生嗔,本是跌惱了的性子,又見那伙蟲蛭小巧,就狠舉鈀來筑。
那些怪見呆子兇猛,一個個現了本象,飛將起去,叫聲“變!”須臾間,一個變十個,十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個個都變成無窮之數。只見:滿天飛抹蠟,遍地舞蜻蜓。蜜螞追頭額,蜂扎眼睛。班毛前后咬,牛蜢上下叮。撲面漫漫黑,神鬼驚。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說經好取,西方路上,蟲兒也欺負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撲頭撲臉,渾身上下,都叮有十數層厚,卻怎么打?”行者道:“沒事,沒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來罷。一會子光頭上都叮腫了!”
好大圣,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噴將出去,即變做些黃、麻、、白、雕、魚、鷂。八戒道:“師兄,又打甚么市語黃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黃是黃鷹,麻是麻鷹,是鷹,白是白鷹,雕是雕鷹、魚是魚鷹,鷂是鷂鷹。那妖精的兒子是七樣蟲,我的毫毛是七樣鷹。”鷹最能蟲,一嘴一個,爪打翅敲,須臾,打得罄盡,滿空無跡,地積尺余。
三兄弟方才闖過橋去,徑入洞里。只見老師父吊在那里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要來這里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頭哩!”沙僧道:“且解下師父再說。”行者即將繩索挑斷,放下唐僧,都問道:“妖精那里去了?”唐僧道:“那七個怪都赤條條的往后邊叫兒子去了。”行者道:“兄弟們,跟我來尋去。”
三人各持兵器,往后園里尋處,不見蹤跡。都到那桃李樹上尋遍不見。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尋他,等我扶師父去也。”弟兄們復來前面,請唐僧上馬道:“師父,下次化齋,還讓我們去。”唐僧道:“徒弟呵,以后就是餓死,也再不自專了。”八戒道:“你們扶師父走著,等老豬一頓鈀筑倒他這房子,教他來時沒處安身。”行者笑道:“筑還費力,不若尋些柴來,與他個斷根罷。”好呆子,尋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點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燒得干凈。師徒卻才放心前來。
咦!畢竟這去,不知那怪的吉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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