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影壁,隨即便是鹽鐵使司的正堂。
正堂里,竟也沒有官吏,這些官吏卻不知去哪兒了,只有堂中坐著一個人,氣喘吁吁的在喝著茶,一面揉著自己的腰。
戴胄定睛一看,不是陳繼業是誰。
陳繼業一見到浩浩蕩蕩的人來了,像一下子見了救星一樣,興高采烈地起身,忙到戴胄面前:“哎呀呀,我不過是陳告上部請人文吏來協助,誰知戴公竟親自來了,戴公此來,所為何事?”
戴胄板著臉,沒好氣道:“來幫你們鹽鐵使司數錢。”
陳繼業眼睛一亮:“戴公真的了不起啊,居然親力親為,來,來,來,我們去后衙……”
戴胄:“……”
他本以為自己諷刺陳繼業一句,陳繼業會表現出羞愧。
可是……
他實在低估了陳繼業。
卻見陳繼業殷勤熱絡的請他到后衙庫房去,戴胄便拂袖道:“好極。”
他要親眼看看,這長安鹽鐵使司到底玩什么花樣,每年不過千來貫的歲入,要怎么數才成。
于是,眾人穿堂過廊,一會兒功夫……繞過了后衙的廨舍,隨即便到了府庫。
而在這一刻……
那些不懷好意的民部官吏們……一下子窒息了。
戴胄更是身子一僵……接著……他看到了一幕永生難忘的場景。
在這里……數不清的銅錢,居然隨意的堆積在了庫房前的闊地上。
銅錢堆積如山。
而許多的文吏此刻正揮汗如雨,將這些銅錢,一枚枚撿起,而后用繩穿線,整理之后,一盤盤的送進庫房里,七十余人官吏在這堆積如山的銅錢面前,竟是那樣的渺小……
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戴胄有點發懵。
只怕唯有在國庫,方才可以看到如此壯觀的景象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
發生了什么?
其余人等,也都一個個嘴巴張得有雞蛋大,窒息了。
陳繼業在旁道:“戴公,你看……這里的錢太多了,現在核算的日子已趨近,我也是無可奈何,才不得已驚動了上部,希望上部協助。戴公不是要幫忙數錢嗎?來來來,大家挪個位置,戴公要親力親為,做你們的表率啦……”
而戴胄看著這堆積如山的錢,心里有點發毛,他竟有些失態:“這是什么錢?”
陳繼業道:“戴公,這是長安鹽鐵使司所收的鹽稅。”
戴胄:“……”
戴胄頓覺得五雷轟頂,眼前一黑,幾乎要昏厥過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長安鹽鐵使司……哪里收來的這么多鹽稅……
“戴公……戴公……時候不早,這錢再不數……”
戴胄臉抽了抽,看著陳繼業,陳繼業朝他眨眼,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
沉默了很久……
戴胄捋起了袖子:“都讓開。”
他上前,在這銅錢堆積的山下,毫不猶豫,竟當真開始拾起一枚枚銅錢,取了繩……開始將這錢一個個串起。
“快快快……”
其他官吏哪里還站得住,一擁而上,自是上行下效。
戴胄年紀大了。
這些年來,養尊處優,身子早就不行了。
他麻木的穿繩,報上數目,而后銅錢入庫,記錄……
從正午,一直到傍晚……才發現……這個工程量,實在浩大。
夜里……陳繼業讓人點了火把,口里還道:“黑燈瞎火的,大家數錢可要小心了,切切不可摸黑藏錢,若是抓住,便是竊庫大罪,大家盯緊了。”
戴胄已覺得自己的腰,已經不屬于自己了,腦子里只剩下混沌。
很多時候,他想將手中的一把錢直接灑在地上,罵罵咧咧地走開。
可是……自尊心還是讓他留了下來。
夜深了。
拂曉了。
天亮了……
戴胄已感覺自己要昏死過去。
可是……這庫中增加的錢糧數目,卻一次次刷新了他的認知。
一萬五千貫。
三萬貫……
四萬……
七萬……
十萬……
居然有十萬貫……
要知道……眼下績效最好的河南道鹽鐵使司,也不過區區的一萬九千貫啊。
更可怕的是……長安鹽鐵使司就在去歲,不過一千多貫的歲入。
而現在……
數錢入庫的工作還在繼續。
那堆積如山的銅錢,終于越來越少。
十一萬貫……
戴胄已覺得自己麻木了。
而當數目報到了十一萬貫時,幾乎所有人都發出了驚呼聲。
雖然他們都疲憊到了極點。
一夜沒有合眼,使他們身體好像耗干了一樣。
可當這個數目報出,戴胄突然覺得……好像自己的身體注入了強心劑。
十一萬貫……
天……
怎么可能……
陳繼業不過上任數月而已。
這鹽鐵使司,到底從何處收來了這么多鹽稅……
再數下去,只怕長安鹽稅,可以和天下各道的鹽鐵使司相加,也不遑多讓了。
當最后一枚銅錢串入了繩中。
戴胄蹲在地上……
聽著文吏報出來的數目:“十一萬三千二百七十一貫又一百三十二錢!”
呼……
這后衙的庫房前,是長久的沉默。
沒有人發出聲音,像是死寂一般。
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陳繼業步履輕快地趕了來,看著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戴胄,不禁道:“戴公,戴公……”
戴胄沒有反應。
陳繼業嚇著了:“呀,怎么了這是,這是怎么了,我才剛剛睡了一覺,吃了一頓早食而已,這才多久功夫,戴公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
他忙是要攙扶戴胄起來。
戴胄突然發出聲音:“別動。”
戴胄繼續道:“腿麻了……”
陳繼業長舒了一口氣,還活著,他翹起大拇指:“戴公堂堂尚書,竟能做到事必躬親,實在令某欽佩。”
戴胄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陳繼業。
這個人……上任半年,將鹽稅提升至了百倍啊。
只怕管仲再生,也無法做到。
這是什么?
這是天大的功勞啊。
戴胄覺得這個世界瘋了。
一切都變得無法理喻。
他此時又餓又累。
身后的官吏,也個個精神萎靡,卻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陳繼業。
猛地……
戴胄想起了什么。
不妙。
那一份申飭的文書。
是了……
現在還張貼在影壁那里呢。
這是天大的笑話啊。
想想看,長安鹽鐵使收了百倍的鹽稅,相較來說,那堪稱績效尤佳的河南鹽鐵使在長安鹽鐵使面前,簡直就是笑話。
可是……民部居然下了申飭,痛斥長安鹽鐵使不務正業,成日游手好閑,偏偏這申飭,還堂而皇之的張掛在了鹽鐵使司的門口。
戴胄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他和陳繼業不一樣,他……要臉!
瞇著眼……
戴胄暫忘了疲倦,突然壓低了聲音:“陳賢弟,能否借一步說話。”
“不借!”陳繼業回答得很干脆。
隨即陳繼業道:“戴公啊,此乃公署所在,有什么話,不可以當面說呢,何須借一步?”
“你……”戴胄咬牙,可臉從憤怒,隨即又漸漸的開始肌肉松弛上揚,努力的變成了笑臉:“繼業啊,論起來,你們孟津陳氏還和我們譙郡戴氏有親呢,你忘啦,八代以前,也就是晉義熙四年,陳氏女嫁我戴氏男,此后誕下的卻是我的遠祖,論起來,你我也算是八代血親了。”
陳繼業歪著腦袋想了很久:“呀,還有這樣的事,我得回去翻一翻家中閥閱和族譜才好。”
“我們論起來,也是親族啊。”
陳繼業搖頭:“話也不能這樣說,若是這樣論起來,七代之前,陳氏之女還嫁給了隴西郡李氏男呢,此后生孫李暠,李暠又是當今皇帝的六世祖,可是陛下會認我這門親嗎?再久遠一些,太上圣人李耳你知道吧,李氏出自先周時所分封的陳國,陳國一脈,分出了陳、李、田諸姓,而我孟津陳氏和隴西郡李氏,三千年前還是一家人呢。若是再往前,陳李俱為黃帝之后,李陳二族可謂是同氣連枝…我總不能因此而論,說陳家是皇族吧…”
戴胄:“……”
戴胄覺得自己的心口疼,他憋著臉,老半天才道:“實話說了吧,你立即將這申飭撤下,過不多久,部里會發獎掖來……”
陳繼業想了想,很堅定地搖頭:“不成,部堂的文書,怎么能當作兒戲,既然已經下了申飭,怎么有說收回就收回的道理,而且我受了申飭,認識到自己的錯處,理當懸掛出來,做到三省吾身。輕易撤下,會令我驕傲自滿,戴公啊,上部若是朝令夕改,很是不妥。若是人人如此,朝廷還怎么使人信服呢?”
“你……”戴胄咬牙切齒。
陳繼業連忙道:“當然,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是吾兄魏征經常掛在嘴邊,我只是覺得有理而已,戴公以為呢?”
一聽到魏征二字,戴胄臉色一變,突然變得出奇的安靜起來。
陳氏的賴皮,魏征的彈劾,一次招惹了兩個,絕對是不智的行為。
他沉默了很久,才憋出了一句話:“此至理也。”
丟下四個字,再也不愿在這里多逗留片刻了,拂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