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童學劍,公子練武。
這就成了蜀山堂堂兩大人世行走的日常。
大概就像是融入了這俗世一般,楊晟自開始行走后,夜里夢中打熬他搬山功的蜀山那胖子醉劍仙的靈識就再沒出現過,好像雪爪鴻泥。
這樣也好,因為以往每次從夢里醒來,體內靈炁都會洗劫一空,而俗世又缺少靈補物補充,面對他們眼下的行走任務,會干擾他的狀態。
而且每每想到那胖子臊眉慫眼的樣子,更是盼他少來叨擾,亂人清夢。
可現在夜里沒有胖子的靈識,卻一到傍晚這樣的角色就變成了拜劍山莊二小姐李娥眉。
“你本名叫楊勝?……這個名字也太張三李四了吧……還是叫你小書童便宜!”
“怎么,嫌我不尊重人?想要我尊重,好歹拿出點本事……那我就叫你本名。”
“不管了,小書童,趕緊趕緊,趁著這段時間我能教你幾招,一會我爹跟江湖同道喝了酒就要回來了!”
“內功心法是我門獨傳,除非入我山莊,否則我就不能教你,想入我門,你還差得遠了……我門中改進的一門基礎劍術,確確實實是比現在外面流傳的劍法好得多的,本小姐大發慈悲教教你,但以后可別說我教過你,高人嘛,總要有高人的樣子……”
“抬高點,抬高點……劍走輕靈,對,這招叫秋風掃落葉,回身一劍。笨死了,小書童,我示范給你看——!”
李娥眉似乎很怕被自家父親看到,所以都是趁著拜劍山莊莊主在定州和武林中人應酬時,才在這右相府的院內小操練場“順便”教楊晟幾手。
往往這個時候,那邊的矮墻上就會坐一溜人,山莊少莊主李嵐,玄睿,青荷,偶爾還會出現修遠和李家大小姐許山山,經常人手一塊涼瓜,好整以暇的看著楊晟在李二小姐“調教”下習武,時不時玄睿還要爆發一聲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喝彩。
為了避免引發這位二小姐“好為人師”的興趣,楊晟只能盡量讓自己顯得笨拙不堪,以期望她早日發現自己“朽木不可雕”,而放棄這種逼自己練劍的熱心行徑。
咻咻咻。木劍脫手。
“小書童,我真要敲打你了,劍是劍客第二生命,離手是大忌,你不要命了!?”
噔噔噔。下盤不穩。
“小書童!你這平衡性,跟鴨子學的走路嗎?”
那邊李嵐終于看不下去了,一手枕頭半躺,另一只手揮了揮,“算了吧,小妹,沒學劍遇到賊人還可以跑,要這樣學了劍,還是你拜劍山莊二小姐教的,你以后讓他這樣去和人拼命,那不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嘛。前者怎么說還能保條命,后者可能都給人剁碎了……”當然,他最后兩句是嘟噥著說的。
噔!二小姐佩劍已經插在了他離他躺的墻沿不到四寸外的大樹上。
轉過來是李娥眉齒縫間吐出的寒氣,“你能不能閉嘴!”
李嵐這個摳腦門一臉的迷糊,“明明是他學不好,跟我發什么火……”
他又喃喃道,“我練劍起就有名師指教入閣,十年才出關小成,二十年方有如此火候。你學劍至今十一年,才有江湖上‘無邊絲雨細如愁’的‘輕靈快劍’之小名氣,算是年輕一代好手。那么他呢?你不要因為那王晉元,就病急亂投醫,你再怎么教他,他也失了起點……在父親那里,更不會有絲毫同意可能的……”
又這么幾天,這許介府畢竟還是人多眼雜,又住了類似李秋意和楓子陽這樣的江湖名宿及部分隨從,再加上這處還是目前天下人眼中注目的右相府,一些風吹草動不免就會放大出來。
許家小姐和落魄娃娃親公子駱賓的事跡滿定州流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之外,甚至一路順著江左道,在那些王公世族之間也引起了無數的諂語流言。
有的是笑話這許介雖起復為右相,但立即女兒就遇上一段落魄公子投奔的戲曲故事,對于這種沒骨氣的落魄公子,很多人的評價以及對未來看法也是不高的。
但也有人欽佩許介為人,富貴不忘本,一諾重千金,更讓這位即將上任的當朝右相威望再增一分。
以至于這位右相一行還未出定州,事跡卻已傳天下。
而與之另一個同樣傳開在民間和江湖的消息,便是拜劍莊二小姐和那位落魄公子書童的私下教授習劍事跡。
公認的是說因仰慕“西園公子”的王晉元被拒后,這位刁蠻且高傲的二小姐憋著一口氣,看那書童樣貌出眾,想親自培養出一個劍侍,哪怕只是照貓畫虎王晉元,但只要能比得上他十之一二,也是能舒緩長久堵住的滿胸郁結。
江湖人都道何必。
這夜又有武林人士拜見拜劍山莊莊主李秋意,在定州這段日子,李秋意也會進行這樣的應酬,實際也是變相放話,許介上王都旅程有他罩著,旁人也就不要再打歪主意了。
相當于是起到威懾作用,所以也樂得用這種方式讓消息傳得更廣一些,更能保證沿途安全。
當然,除了拜劍莊外松內緊,表面上定州風平浪靜,但實際上拜劍莊的門人早就散步在沿途的各處貨棧,綠林地,打聽各種有可能妨害右相的消息了,一旦有確切實信,拜劍莊的離弦隼,便能在一天之內把消息送達李秋意手中。
這還只是拜劍莊一處的布置,右相那位千戶翎衛,還有楓子陽的紫氣門,都有暗中做的籌備。
這天夜里四海樓能觀望定州滿城燈火的包廂里,陪父宴客的李娥眉完全沒想到居然會再見到那位“西園公子”王晉元。
仍然是那樣的風姿不凡,仍然是那樣的謙恭有禮。
就像是當初拒絕自己這個慕艾少女時一樣,其實只讓人覺得自己配不上他自慚形穢,還有一種“你長得好看,武功高絕,可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的少女氣苦。
這次王晉元提前暗中進城,也是為護衛許介而來,只是今夜在這四海樓一露面,明日他“西園公子入定州”的消息,就只怕會到處宣揚,屆時又會有不知多少江湖俠女閨閣女子恨不得爭先一睹了。
只是沒想到王晉元居然單獨向她賠禮,表明上回得罪姑娘,這回單為姑娘撫琴一曲以示賠罪。
在場武林名士無不面帶微笑見之稀奇。
要知道王晉元單為一女子撫琴,今日傳頌出去,還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眼前一黑,或者多少人打聽她李娥眉,將其視為平生大敵。
但眼前這幕就這么發生了。
琴劍雙絕的西園公子撫琴一曲,金戈鐵馬清澈明凈,靡靡之音和陽關三疊交相輝映。
一曲琴畢,眾皆喝彩。
他的琴聲很容易懂,有行走江湖之胸臆抱負,外加連帶了對她當初的歉意賠禮。
江湖名士言語中又有對兩位郎才女貌的捧攏。
而他沒有解釋,也沒有澄清。
風華絕代。
明明是清亮的一曲琴音,卻讓二小姐心亂如擂鼓。
逃似得回到右相府后找到了那小書童,把他喚到了操練場。
板著臉道,“小書童,昨天教你的‘風起隴陽西’劍招如何了,施予我看看!”
楊晟這個心里苦啊,心想你耐心要不要這么好啊!
雖說他也曾下細體會過這些俗世劍招的好處妙處,早已經爛熟于心,但是在這位二小姐面前,當然只能繼續“跌跌撞撞”耍劍。
他可不希望在旅程中還會被她提拉著練劍,偏偏為了行走任務他還不能跟她撕破臉露出破綻。
看著眼前這幕的二小姐再也忍不住,拔劍就是一套完整的“風起隴陽西”。
她劍出一道銀光如游龍奔走,聲勢如虎嘯雷聲,劍襯著月光揮灑刺亮,一副月夜劍舞,似要將她一腔胸臆散向天地之間。
大風起,大風揚,浮萍吹散煙水塘。
風雪來,風雪茫,望斷離人黯歸鄉。
一劍劈斷那小書童手上充做木劍的木棒,劍尖離那臉色驟變的小書童額頭只余一寸,似乎她此時紅著眼再進一步,就能一劍穿透他的額頭。
“你怎么就這么笨!”少女撤劍,恨鐵不成鋼的蹲地上,委屈,氣苦,眼泛淚花。
看著她這幅模樣,小書童終于嘆了口氣,來到她身邊,一樣蹲下來,手上半截木頭棒子插在沙地上,道,“你就這么想找到代替者?”
她猛地扭過頭,紅著的眼用一種愕然,尷尬,憤怒乃至于難以置信的眼神瞪著他。
小書童嘆道,“可我始終是我,成不了你心頭所想的那個人啊。”
二小姐紅唇翕動著,最終還是匯成一個字,“滾!”
等了片刻,二小姐偏頭,看到楊晟仍在一旁看她。
心下一橫,她恨道,“你快滾啊!”
旋即李娥眉把頭埋在袖子里抽泣,腫紅著眼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小書童已經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
只有眼前斷裂的木劍,還猶自插在地上。
像極了這個月夜的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