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二人頗為相得,林如海心中越發安穩,“文言,坐,坐。”
汪文言坐定,林如海才沉聲道:“文言,你把這幾日了解收集到的一些情況和紫英說一說,今日紫英已經情況和戶部崔大人說了,他們也揚州府衙和漕運那邊打了招呼,估計應該會有一些安排,但是他們還是覺得紫英還是有點兒夸大其詞了,認為不至于那么危險嚴重,紫英也有些拿不準,……”
汪文言輕咳了一聲,這才點點頭道:“東翁,馮大人,因為之前朝廷這一撥公干和都轉運鹽使司衙門并無關聯,所以文言也就沒有刻意去搜集了解相關情況,不過開海事大,關乎江南國運民生,所以也有所了解,前幾日東翁提及了馮大人和東翁關系,所以文言這幾日便也專門做了一番了解,還是有所得的,……”
短短幾日就能有如此了解,馮紫英對汪文言的本事和都轉運鹽使司衙門的能量也有些震驚。
汪文言肯定是有些能耐的,能在歷史上造出那么大聲勢,若是浪得虛名,那也太小看古人了。
而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馮紫英除了知道掌控著鹽引鹽課銀子外,也就知道這應該是歷任皇帝的一個小金庫提款機了。
嗯,當然這肯定是和朝廷內閣達成了某種默契的,合情合理,但不合規不合法,就這種大家心照不宣的默許存在。
至于說這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還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馮紫英就不太了解了,但從今日汪文言的態度來看,這個衙門肯定掌握著相當資源,起碼是在情報信息這一塊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資源。
見馮紫英目光里有了幾分探究的神色,汪文言自然明白這一位應該是感興趣起來了。
只可惜這都轉運鹽使司衙門沒有父子相傳的規矩,而且汪文言也認為若是真的接任了這個巡鹽御史職位,對其他人來說也許是驚喜,對于馮紫英來說,則未必,甚至是失遠遠大于得。
當然若是東翁要把某些資源交他這個女婿,還有半年時間,倒是可以做一些準備。
“……,根據文言所了解,朝廷開海在江南總體反應還是偏好的,絕大部分士紳持支持態度,當然也有一些思想較為古板者,認為朝廷過于重視商賈,忽略了農耕根本,這等言論沒太大影響,也不值得關注,……”
“……,但是還有一部分人,這個群體數量不大,平素也很低調,不顯山露水,其中在閩浙兩廣兩省較多,南直這邊有,但較少,他們也就是我們一般意義上提及的海商,嗯,或者準確的說就是和倭人都有勾連的走私商人,……”
“這個海商群體數量初步估計應該是在三十到五十家之間,都是在當地看不出,很低調,但是家資巨厚,而且人脈極廣,地方官府官員和他們多有勾連,但他們不屬于地方士紳中名流,影響力有限,名聲也一般,但潛在勢力很強,當然這三五十家只是一個大概估算,實際上依附于這三五十家的肯定有上百家,但規模肯定不及這些家,……
“這個群體應該是對朝廷開海最為反對的,因為他們知道一旦開海,那么各地那些影響力和名聲甚至錢銀資本比他們更大更強的士紳就光明正大加入進來,而他們相較于這些本身就在本地極有影響力,連官府都要敬畏一二的士紳望族來說,就不夠看了,以前這些人礙于名聲和朝廷規制,所以不愿意插手,但現在朝廷開禁,即便是他們本人不會參與,但是家族中子侄是肯定會參與進去的,……”
這都在馮紫英的估算范圍之內,他微微點頭,示意汪文言繼續。
“但這個群體雖然反對朝廷開海,但是絕大部分人也還是相對理性,認為這是朝廷政策調整,大勢所趨,所以無法阻擋,其中勢力最大的幾個雖然反對,但是知道反對無效之后就會退而求其次,因為他們人熟地熟經驗豐富,原來規模也比較大,所以即便朝廷開禁,他們其實也不太懼怕和新入者正面競爭,……“
“……,而那些小的呢,反對也不是太激烈,因為他們處于最底層,開禁之前,他們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被地方官府拿去當替罪羊,現在開進了,競爭激烈了,但他們選擇余地更大,可以有更多的合作對象,而且來自朝廷這一塊的法律風險就沒有了,……”
“文言你的意思是就是這居于中間的這個群體是反對聲最激烈最大的?”馮紫英點頭。
這個汪文言還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起碼自己就沒有了解得這么細,只知道有激烈反對的,但是這些人屬于哪一類型,自己卻沒有研究。
“還得要分。”汪文言有心要讓馮紫英刮目相看,第一印象要給對方深刻。
林如海已經和他談了,接觸幾日,他覺得馮紫英基本可信,當然還要進一步考察,但是如無意外,他的這個家底兒就要基本上交給這個未來女婿了。
而且他感覺自己未來女婿的格局絕不僅僅是現在顯現出來的,未來可能直接是瞄準六部大佬這個層面,甚至直指內閣閣老都不令人驚奇。
所以林如海的話也讓汪文言倍感振奮。
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雖然權力不小,接觸面也寬泛,但是層次還是略微低了一些,而且格局太狹窄了,始終是圍繞著一個鹽字做文章。
鹽很重要,牽扯面也寬,但是畢竟還是有限,肯定無法和更高層面的六部事務相提并論。
而無論是林如海還是汪文言都覺察到以馮紫英目前的成長勢頭,未來必定可以在朝廷重臣中有一席之地。
這相當于是一次押注,將全副身家和自己的命運押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但值得!
“還要分?”馮紫英被吸引住了。
“嗯,這個群體不小,所也還要分,事實上,絕大多數商賈是絕不愿意和官府對抗的,無論出于何種情況下,起碼他們絕不愿意正面和官府抗衡,所以中間這個群體雖然他們面對的壓力很大,但是他們也可以有一些對策,比如結伙抱團形成一個利益共同體,共同出資共同分享紅利來和那些大海商和大士紳們競爭,……”
“……,但是畢竟還是有一些心有不甘者,他們比起那些頭部的大海商們實力略遜,所以要和那些準備進入的士紳望族無法競爭,但是要讓他們去結伙抱團,卻又覺得自己利益會受到損失和影響,所以他們是最不甘心的,而這伙人中就有一些企圖阻擋和干擾朝廷開海之略推進的,在特定情況下下,可能就要鋌而走險了。”
汪文言抽絲剝繭,一層一層將整個海商群體以及未來準備要進入海貿的群體細細道來,而且也分析了哪些人雖然反對,但是不會有暴烈行為,哪些人不甘,但只能服從,還有哪些人就可能存在風險了。
找出這些風險群體,并適時加以監控,基本上就能扼殺掉最大的風險源。
“汪先生,那是否近期與這些存在危險的群體中人,來了揚州?”馮紫英沒有客氣。
“馮大人,揚州乃是萬商云集之地,閩浙海商和南直隸這邊本身聯系就很緊密,南來北往的貨物很多都會在揚州交易,尤其是從杭州、蘇州、寧波過來的客商更多,我不敢斷言這其中誰有問題,但是我對比起了一下前面三個月的閩浙商人進入揚州的數量,略有增加,而照理說,現在是十一月,既非開年也非年末,也不是五六月和九十月生意最好的時節,一般說來從十一月到十二月,應該是一個緩慢減少的趨勢才對,所以這種反常,我不好判斷,但是肯定是有些蹊蹺的,……”
“而且我圈定的一些可疑對象,也的確是前幾日來了揚州,但是今日去不知去向了,……”
最后一句話讓馮紫英和林如海都是一驚。
“文言,你確定?”林如海知道汪文言這等話是不可能信口妄言的,但是還是覺得要問清楚,居然能圈定一些特定人員了,這未免太神奇了。
“東翁,其實并沒有那么神秘,這些人來揚州,要么就只能住那么幾家客棧,更大可能是借住一些揚州本地商賈的別宅別苑,后者無論是舒適程度還是隱蔽程度,亦或是條件方便程度,都遠非前者可比,所以只需要盯著這一塊,全揚州這類商賈別宅別苑能滿足得了需求的,也不過就是三五十處罷了,有的放矢,盯著發現不難。”
汪文言輕描淡寫的話讓馮紫英對此人的洞察和歸納分析能力更為佩服,等閑之人怕是很難從這些方面入手來考慮的。
“當然,不是說這類人來了揚州就要行不軌之事,但是若是往日來了都要要么戲樓,要么飲宴,但這次來卻行色匆匆,行跡詭秘,而不去這等花天酒地的場合,那就難免引人起疑了,……”
汪文言輕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