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事不失掌度,圣人可以松一口氣,生活暫時略得清閑。但對大多數時流人物而言,臘月仍是一個繁忙且緊張的年尾。
對于閭里小民而言,持續了足足一個月的世博會的確是一場博覽萬物的視覺盛宴,但世博會過去后,仍要用心于自家的生活。
受世博會火爆行情的影響,長安行市中各種商品價格都有一定程度的上漲。雖然衣食等基本需求在官倉平準的調控下尚算穩定,但臨近年尾,哪怕普通民家也會有更高的物質需求。
物價的上漲讓年節成本提高,好在如今的長安城中百業興盛,方方面面都缺傭工,哪怕沒有什么一技之長,只要有一把力氣,也能在那些倉邸鋪業中找到一份短工活計,趕在年前賺取一些外快補貼。
眾多來自天下各方的商賈們在世博會中豪擲重金、搜買商品,自然也要盡快的變現回利,趕在年關前積極雇傭勞力搬運商品、離開京城。
所以最近這段時間,長安城車船腳直的勞力市場也是頗為繁榮。商賈們爭搶時間與效率,長安民眾們則賺取過年的財物,可謂各取所需。
民間工商繁榮,官場上那就更加熱鬧了。朝廷百官一邊坐衙進行著年終事務的整理,一邊猜測著年終賜物是否豐厚有加。
而那些提前放假的財司官員們,也是不能安閑下來,奔走打探勾院勾檢的進度,又憂慮于朝廷將會如何懲處失職的現象。
一些在野的士林中人,同樣也有著自己的忙碌。
諸如滿懷期待,想要歸京后憑著詩文一鳴驚人的宋之問,卻因文籍付印遭到阻攔而憤懣不已,常在京南一些園邸之間游宴豪飲、消遣失意,酒至酣處,痛罵沈佺期這個詩霸已經成了固定的項目。
還有一部分時流近日也常常集會宴飲,但卻并不是失意者們湊在一起互相聲援,氣氛要更加的有活力,那就是冬集參選的官員們。當然,也少不了要在來年參加禮部科考的各州舉人們。
今年同樣是一個銓選的大年,不僅僅只是因為邊事上的開拓以及國中百業興旺所提供的大量新官位,也在于開元新朝的第一批進士們結束了守選期,開始參與銓選。
而且眼下已經到了開元四年的年尾,許多當年在兩京斗勢之際遭到波及牽連的時流們也都開始陸續的解除禁錮、回歸世道,需要更注官資,尋覓出路。
各種原因累加之下,使得今年十月所公布的銓選長名榜選人達到了一萬七千余眾。各自前程攸關,自然不敢怠慢,早早的便來到了長安,等待參銓并放榜注新。
諸多選人聚集長安,大量的交際聚會自然也就應運而生。有人希望廣結人脈,有人希望才學出頭,聚會場合多了,各種有關銓選的傳言也都喧囂塵上,雖然多數都是真假難辨,但這些選人們也都樂于去打聽并傳播。
比如有人便信誓旦旦言道今年是大辟州吏之年,因為朝中諸司今年缺員不足百數,但諸州缺員卻達到了近千。這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邊遠州縣,朝廷大修內政,許多積攢多年的州縣缺員都在今年厘定出來進行選補。
這對眾選人們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雖然都是為國效力、分食祿料,但職有閑劇、官分貴賤,京官與州官之間便有著顯著的不同,上州與下州、內州與邊州,彼此之前也是千差萬別。
錢多事少離家近,這是古今干飯人的共同夢想。若能待在京中或選赴大州,這自然是好的,誰也不想為了一份工作便遠赴幾千里外、甚至平生都未有聽聞的州縣地境。
朝廷選法雖有改革,比如開元初年便開始執行的循資格,對銓選程序進行了極大的規范。但資格法所規定的僅僅只是選人資格一項,選中之后究竟委派怎樣的官職,仍然存在著極大的人力操作空間與偶然性。
在這種焦慮的氛圍中,選司諸官長們的各自喜好也成了選人們聚會中所討論的主要內容之一。
主持今年典選的吏部三名官長,分別是吏部尚書蘇味道、吏部侍郎張嘉貞與李敬一。
這其中蘇味道愛文采富麗,張嘉貞則喜風格嚴正,李敬一偏重家術有傳。
雖然說絕大多數時流都接觸不到這些選司高官,但生而為人、總有喜惡不同,哪怕城府深沉、少有外露,但也耐不住這么多的時流窺探走訪,總能打聽個門清。
更不說朝中不乏重臣子弟也不乏參銓者,人莫能近的選司高官們便是門中常有交際的貴客,揣摩起喜好來自然也就更加準確。
每年補選的好官只有這么多,對選司官員們而言只是一念的取舍,可是對這些選人們則就是前程之相關。所以眾選人們也是各自竭盡所能、努力去爭取。
開元選士規矩嚴整,總結前代各種得失的同時更作創新。選司官員們在衙則有御史分席觀事,歸邸則有京營禁軍守備門邸出入,極大程度的約束了私相授受、干謁求進的空間。
但再繁瑣嚴密的規矩,總擋不住一顆滾燙的上進之心。所以從銓選開始之后,吏部尚書蘇味道家邸周圍便充斥著誦讀詩文之聲,張嘉貞每有出入、車前車后少不了昂首正襟的闊步行人,李敬一門前更是成了譜牒之學的座談會。
別管這樣的騷擾體不體面,只要能給選司主官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朱筆勾授之際稍作偏移,結果可能就會大不相同。
當然這些選人們也并不盡是好近惡遠,朝廷針對遠州官吏開具除了許多的激勵規令,比如考期資歷與守選期上的優待。
遠州新官一年免考,給官員留出熟悉當地風物人情與政務的緩沖時間,任期結束后若考課多在中上及以上,可以享受半祿甚至全祿守選,而且守選期也會大大縮短。
遠官赴任的行程補貼也會因路程長遠而有所增減,甚至官員赴任還有另一項福利,那就是記錄沿途所觀覽到的世情風物,在入官后的第一年整理成《宦游記》呈送朝廷,若所記錄言之有物,朝廷將會付以刊印并加給賜物。
《宦游記》如果寫的水平夠高,能夠洞見州縣積弊,還有另一項福利,那就是秩期結束之后不需要常規守選,直接加以當州觀察使職,秩比八品,觀政一年后歸京述事。
這一系列的規令新頒,可以說無論是在經濟待遇還是在宦途前程上,都讓邊遠州縣官員們有了極大程度的提升。所以許多選人們也都并不畏懼選授遠州,甚至心里還隱隱有所期待。
但將近兩萬多的選人,千數個職位,要在短短一兩個月時間內選授完成,那么在每一個官職上投入的精力必定有限,并不能完全做到舉授有度和所選趁意。
當然,也有一部分選人沒有這樣的憂慮,因為各自的特殊性而在銓選中擁有一定掌握宦途命運的能量。
在眾多選人之中,賀知章絕對是極為特殊的一個。因為他是開元元年的進士榜首,將在今年登新解褐,可以說是新朝科舉仕選的最大明星。其人無論選授何官,必定會受時流矚目。
所以入秋以來,凡有賀知章出現的選人聚會,無論在何處舉行,總會趨之若鶩、熱鬧非凡,一時間又回到了開元元年科舉結束時最風光的那種時刻。甚至由于摻雜了更多考量的追捧,這段時間里的賀知章較之高中魁首時還要更加的風光無限。
雖然已經是隆冬臘月,但長安城四方行道上仍有行人絡繹不絕,一些慣作迎送的館驛游園附近更是人滿為患。哪怕寒風凜冽,仍然沖不散這熱鬧的氛圍。
在京南杜陵一處背風的土坡下,有帳幕層疊阻隔寒風,而在帳幕內,則有熱鬧的宴飲高歌聲不斷的傳出。只是那歌樂聲并非京洛腔調,有著比較濃厚的吳音。
帳幕內面積并不大,聯席共坐者十幾人,老少咸有,席案上酒菜豐盛,氣氛也是熱鬧有加。這一宴會、就是京中吳地時流為迎接來自鄉中的貢舉人們所設置。
離鄉千里,鄉情就變得珍貴起來。江南時流早年頗有從龍建策之功,如今在朝廷身在勢位者也是不乏,有鄉人遠行入京,那自然要盛情款待,哪怕身不能至,意思也要表達到。
今日的宴會便是前宰相姚璹著子弟籌辦,乍入京城,便能感受到鄉友熱情,這些入京的吳中時流們也都頗感高興。
但酒酣耳熱之際,還是有不和諧的聲音,一個年歲不大的少年明顯已經有些醉意,但卻仍是嗜飲,端起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后便有些無狀,敲案說道:“入京首日便能得鄉親高士盛情款待,疲勞消解,大感榮幸。但區區心中仍存一憾,放眼瞻仰,未能一睹盛得時流推許的賀八風采……”
少年言中稱憾,但語調卻略存薄怨。在席眾人聽到這話,心中不免也有些不是滋味。
倒不是因為這些人品性狹隘,畢竟時下人在遠鄉便看重鄉情。
諸如姚璹那樣的高望之人都專遣子弟來迎接鄉友,父子俱不在京的陸氏也專遣家人送來氈帳,鄉人們入京,倒不是要吃喝都賴上京中顯達,但迎送之際最見情分,如今賀知章名動京師,卻對鄉友入京無作表示,總歸是讓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唉,賀八啊,如今輿情風潮確是高捧,但他處境也自有為難之處。眼下朝中并無貼近關照之人,寸步之進都有艱難之感啊……”
眼見入京的鄉人們神情略有異變,在席主持的姚璹孫子姚繼常便嘆息一聲。久在京中,又是宰相后人,這姚繼常對京中時局之微妙自然所知更深,但也只是點出了賀知章處境并不如外表看來這樣光鮮,并不好說的更深入具體。
帳幕中氣氛因此略有低沉,正在這時候,帳外卻響起一個笑語聲:“怎么帳中竟無歡語?是主人過于刻薄,還是賓客盡興,連殘羹都不舍我?”
笑語間,一人掀簾而入,頭臉都裹在一件厚厚的氅衣中,直到脫下氅衣才露出面貌,正是方才席中念叨的賀知章。
眾人眼見賀知章行入,紛紛露出驚喜的表情,那姚繼常更是走上前抓住賀知章肩膀便拍下去:“賀某禮薄鄉人,群眾有見,反倒怨我不盡地主之誼,實在該罰!”
“該罰該罰,途近卻行遲!待我先飲斗酒熱身,再受鄉親責問!”
賀知章并不解釋為了甩開那些追從之眾,已經在京南兜圈子繞了幾十里,抓起溫熱酒甕便先豪飲起來,頜下酒漬還未擦干凈,便指著入京鄉友們問候旅途辛苦。
賀知章入京已有數年,未必盡識吳鄉后進,但他生性便豁達隨和,一番交談之后,彼此間便熟悉起來,指著當中一個年近而立的文士笑語道:“鄉人們何其氣壯,欲奪京師風光,竟連張某都推送入京!幸好幸好,賀八名先著矣,不屑再與后進秀才爭輝!”
被賀知章點名的文士名張若虛,于吳中已經頗有才名,其所翻制《子夜歌》甚至一度都是平康坊熱曲,深得吳曲之妙。彼此本來不算舊識,張若虛原本還有些拘束,但眼見賀八全無傲慢,不免也笑了起來,舉杯應和。
先前那名在帳中最先言及賀知章的少年這會兒臉色有些尷尬,突然捧著酒甕走到賀知章席邊,將酒甕舉到嘴邊咕咚咕咚一飲而盡,看得賀知章都一愣:“鄉音久不親近,何時又出如此酒國壯士?”
“晚輩拙名張旭,先前無狀忿言學士待薄鄉人,先飲為敬,請學士……”
少年鼓足一口氣才走上前,可如此一番痛飲實在超量了,斟酌好的道歉言語講到一半,旋即便直挺挺的撲倒在賀知章身上。
賀知章見狀也是一慌,忙不迭舉手去扶,見少年已是醉的不省人事,旁邊張旭的舅父卻捻須笑語道:“小子學書,多摹賀八舊筆,有傳紙的師恩,卻口拙失敬,心意難免羞慚,且由他去。”
賀知章聽到這話后也哈哈大笑起來,將自己披來的氅衣圍在少年張旭身上,并笑語道:“少年須狂,故作老成最是可厭!小子學藝精否,我并不知。但有此酒膽,必將是我此道佳友!”
賀八好飲,此事鄉人多知,聞言后也都不免大笑起來。等到姚繼常講起賀知章為了就近貪杯,豪言必取富平縣尉的軼事,一群酒瘋子更是拍案叫好。
但在一片喧鬧聲中,還是不乏老成持重者入前低語勸告道:“大帝賓天以來,皇朝久不振興。幸遇明主中興社稷,賀八已是才名先著,更要感此知遇,不可放逞意氣啊!”
聽到這良言勸告,賀知章連忙點頭道謝,卻并沒有做出什么解釋。
雖然看似率真豁達,但是賀知章對時勢并非全無判斷。雖然那一番求職的豪言頗有不妥,但他若不這么做的話,不知會被洶涌的世情推到哪一步。
他是開元元年的進士魁首,今年首次參銓便受群眾矚目,甚至一部分時流將他之所任授當作今年銓選的一個標尺。
一旦具有了這樣的意義,那么賀知章的選授如何便不再是只關他一人前程了。
他因開元元年的進士魁首而特殊,但眾多選人當中特殊的并不只他一人,當他被輿情推舉的越高、選授官品越高,那相應的其他特殊選人們能夠活動的空間也就越大。
許多時流不理解,明明篤定在選的校書郎更加清貴,賀知章卻置之不理,反而要尋求出京擔任縣尉,無疑是官路從一開始就走歪了。
但事實上,賀知章的選擇并不止于校書郎。諸多喧囂聲中其實還有一個雜聲,那就是傳言賀知章因開元元年魁首,加上安在草堂修書數年,吏部有聲音擬給超格拔授,直接選授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雖然也是下品,但卻達到了七品官秩,絕不是進士解褐選授的官職,這不免讓賀知章嗅到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賀知章雖然尚未深浸官場、洞見險惡,但有一點就是知足自守。內中的情勢脈絡他看不清,但卻不失自身應對的計略,所以才有某次選人聚會中的那一句豪言。
這樣的應對是否有效,賀知章也不能確定。但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的仕途起點成為某些人的利用籌碼,若最后銓選結果真的有被刻意操弄的跡象,那么索性真的抗授不仕。
雖然這可能意味著他的政治前途會盡毀,但總比卷入到一些看不見的漩渦中要好,大不了繼續留在草堂書院修書。
除此之外,賀知章內心里還有一點小期待,那就是希望圣人能夠注意到他這個小下員的發聲:敬愛的圣人,您圣筆欽點的小狀元正在遭受刁難呢……
這個希望雖然很渺茫,但既然世道中有人覺得他開元元年魁首身份有可操作空間,或許圣人也不會完全忽略他這個御筆欽點的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