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皇帝如此怨念十足的評價狄仁杰,在場兩人盡管都是親密無間的心腹之人,但也都沒有開口做出回應。
狄仁杰如今于朝中無論地位還是影響作用都舉足輕重,皇帝對其人其事有什么想法、姑且言之,然而他們各自看法如何,卻不好輕易流露。
畢竟說實話,哪怕就連皇帝對于狄仁杰或有什么不滿,但也止于一些私下場合的聲言流露,但在公開的場合里,對狄相公仍是恭敬有加。
皇帝見兩人都不發聲,心中也自覺無趣,只是嘆息并自嘲一笑:“狄某狀似恭謹,目中無人,說到底,還是我失于控御之道。換了太后舊年,哪怕委身陜西,其人敢于如此矜傲?”
講到皇帝內心里對于狄仁杰的觀感,也實在一言難盡。不僅僅只是狄仁杰,包括李昭德在內的一干唐家老臣們,皇帝對他們的感受也都十分復雜。
往年的他幽居深宮,幸在這些老臣們竭力維護,他才沒有被武氏諸王迫害至深,乃至于最后守得云開見月明,重新成為大唐的皇帝。從內心而言,李旦對這些老臣們的確是心存一份感激。
但是隨著逐漸接觸世道時流、特別是在權力中產生摩擦后,李旦對這些人的感受就變得復雜起來。或者說裂痕早已經存在,只是隨著時間的發展越來越凸顯出來。
舊年幽居深宮大內,那重重宮闕對李旦而言自是枷鎖,但也像是一種保護。他幻想自由,幻想能無拘無束的生活,也幻想某一日大權在享,幻想君臣上下齊心合力、通過努力革除武周一朝種種妖氛,讓大唐社稷在自己的領導下重新走向強大。
當時群臣于內宮大業門外迎接圣駕入朝,當時的李旦可以說是惶惶如驚弓之鳥。
特別在聽到豆盧欽望這樣一位宗家近戚竟然悍阻大勢,乃至于恃其權柄隱有招廬陵歸朝取代自己的想法,這讓李旦意識到那些所謂老臣們對自己的擁戴未必就是純粹的忠唐,他們歷經武周一朝的動蕩,為人處事乃至于自身秉性心念,都是極為復雜的。
隨著局勢的發展,這種認知也變得越來越強烈。對于李昭德,李旦感覺最為不滿的還不是其人那強勢做派,而是在那眼神注視之下,李旦總覺得在李昭德眼中,自己似乎永遠只是那個舊年幽居大內、度日如年的皇嗣。
說的更準確一些在這些老臣們面前李旦似乎永遠也感受不到那種身為帝王至尊的無上榮耀。這些老臣舊年曾經給他以庇護,而自己在他們面前總是底氣不足。
所以他架空了李昭德乃至于將之遠貶嶺南似乎這些老臣們的落魄,能讓他挽回一些尊嚴。
李旦不是不想善待這些老臣無論他們各自心思是否純粹,但起碼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自己都曾受惠于他們。甚至在李昭德離都之前他專程接見李昭德一次只要李昭德肯于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絲軟弱與不舍,他都愿意讓李昭德繼續榮養于都畿。
說的更透一點,你們這些老臣曾經見證我在太后面前體面全無、匍匐求活,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們的軟弱與無助尋求一點心理上的平衡感而已。
但就連心里這一點微小的期待李昭德都沒有滿足他,只是不卑不亢受命作別。所以在李昭德離都后,李旦直接撕毀了他親手擬寫、將發中書省,給李昭德一子加蔭的敕書。
相對于李昭德的作風強硬,狄仁杰無疑要圓滑一些也比較能關照到君王內心感受。所以從李昭德身上奪回的那些殊榮,李旦都再次加給狄仁杰務求營造一個君臣和睦的氛圍。
而他真正對狄仁杰失望,則就是在今年的銓選中李旦不止一次暗示狄仁杰可以稍作徇私,給自家子弟加授美職。但狄仁杰卻狀似公正無私直將自己兩個兒子遣送回并州老家。
這件事如果正面來看狄仁杰身為宰執卻能不作徇私甚至對兒子都不作關照。
但對皇帝而言,我如此權位尊榮給你,難道還會在意你給自家兒子謀求一個六品差使?身為宰相,嫡子尚且不奉于國,反而放置在并州那樣一個皇命不及之境,實在心機叵測!
一個兩個,這些老臣們桀驁難馴。可是偏偏在對雍王的問題上,他們一再姑息,言里言外都流露出對雍王的欣賞。這種態度更加刺痛李旦,也讓他對行臺更失包容。
我本無意大位,是你們這些老臣將我迎出深宮。如果你們覺得雍王可以托國,當年何必多此一舉!難道僅僅只是因為我仁懦可欺?
神都革命發生至今尚且不足兩年光景,但李旦這段時間以來的經歷感受卻數倍于此前三十多年。他甚至有些理解當年他母親為什么要滅絕人性、挑戰人倫的向至尊之位發起沖擊。人若不自強,將會永遠身在囹圄之中,過往的善意與庇護,無非奇貨可居而已!
正因如此,他心中對這些唐家老臣們的感受,從最初的感激逐漸轉變為怨望,乃至于如今的敵視。
但無論內心感受如何,李旦自知眼下仍然遠遠稱不上掌控朝政,特別是在有陜西道大行臺這樣一個毒瘤的存在下,他更不能憑著一時的意氣將這一干所謂老臣們完全掃出朝堂。將狄仁杰留在朝中,也是一個榜樣。
“陜西道因于邊務,軍事勤操。但朝中卻不乏老臣固執作梗,只以休養為務,頻阻修備武事。放眼古今,豈有兵戈不興之強國?長此以往,外愈強而我愈弱。”
李旦雖然久在深宮,但也明白權勢有何而來,行臺所以壯大,又豈止雍王巧媚之能。
只可惜他此前所選中的王孝杰實在難堪大用,而且整頓南衙軍務也遠比他想象中要更加的困難。且南衙與外朝關聯密切,即便有所成果,也難盡為君王私有。
“今次慎之小子所獻資貨,既入宮庫,也決不可鋪張于用度。此前幾番修整北衙之議,俱因物用所困不能實施。如今既得這樣一筆外財,正合投用于此!”
李旦生在天下,對于南衙北衙的區別自然也有著親身感受,此前神都革命中,雍王驟大于都畿之內,正在于控制住了北衙。更往前,他母親所以能行廢立、他父親所以能逐長孫,乃至于他祖父所以能登大位,無不定勢于北衙。
此前之所以朝中軍務調整還要專重于南衙,對于北衙少有提及,并不是因為李旦不清楚這當中利害,純粹是被沒錢逼的。
南衙十六衛提領天下府兵,雖然眼下府兵已經近乎崩潰,但終究還是制度上的國之公器,所以整頓南衙軍務也是朝廷大事,哪怕府庫空虛、財政艱難,這件事也必須要做。
但北衙則就有幾分天子私軍的味道,軍事結構要更加獨立,本身就是皇帝用來制衡南衙乃至于整個外朝的工具。所以想要通過國庫財政度支對北衙進行大規模的擴建整改,朝士們的支持熱情自然就不會太高。
李旦所接收這樣一個局面,外朝如何暫且不論,內宮則簡直就是一個爛攤子。
他母親的敗家能力本來就是歷代帝王中都屈指可數的,再加上還有一個家賊碩鼠雍王李慎之,趁著早前把持大內的便利,將宮庫打掃的干干凈凈,耗子進去都得餓死其中,更不要說給李旦留下什么整頓北衙的起步資金。
無錢則寸步難行,哪怕帝王也是如此。李旦一家初歸大內時,宮中一應用度都要從諸司公廨食料并諸勛爵門第籌給,又哪里來的錢去組建北衙所謂的天子親軍?
所以這一筆六十七萬余緡的巨資,李旦是真的看在眼里,眼下錢財還未入都,已經決定要將之投入北衙,用以組建一支真正忠于自己這個皇帝的禁軍力量。
聽到皇帝這么說,竇孝諶多多少少是有幾分失落。他此前重點提及雍王家財半是侵奪他們竇氏家產,也并非完全的無私,此時聽到皇帝對這一筆錢款已有使用的計劃而無虞他們一家,難免是有些遺憾。
不過竇孝諶也算是鬼門關上走過一遭的人,錢財身外物,得之自然喜,失之也不足以為此苦念不休。于是他很快便將心中一點失落壓下,接著便開口道:“北衙得此資財注入,必也能生機煥發,復為大用,典軍者非親信之徒不足授給。”
李旦聞言后點點頭:“此事誠需慎重計議,只可惜豫王等少不堪事,宗家能領銜機密之選,也實在不多。”
講到這里,他看了一眼隱有期待的竇孝諶并說道:“北衙軍務整改,都還只是宮防謀身的小計,邊疆安危與否,才是真正的家國大計。陜西道所以自夸其事,無非邊事幾功。朝廷此前困于養息之論,于此未有遠計。但如今,邊計已經頻為輿情焦點,不可忽略。
我打算使丈人為幽州都督,督領河北軍務,并領東夷都護、撫控東北諸夷州,選將練武,待時以討漠南叛亂之賊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