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潞王李守禮堵門呼要張氏譜牒,且言辭頗為不客氣,這自然令張循古一家羞憤交加。
譜牒便是一個家族傳承的根本,魏晉南北朝之際更是朝廷選才任官的重要憑據,甚至一個大家族的譜牒記錄就可以當做史書的一部分。
盡管時下世家大族已經不如此前那樣顯赫,但一家之譜牒也是述長幼、定人倫的立家之本,怎么可能輕易的示于外人?
但是隨著潞王將路敬璉的供詞甩在自己面前,張循古自有幾分做賊心虛,根本不敢據理力爭的正面回應,苦苦哀求請潞王入門詳談而不得,只能暫時退回家中,忙不迭吩咐家中子弟由側門出府,去尋各家親友求助。
李守禮得了李潼的叮囑,本就有要把事情往大處鬧的意思,對于外出求援的張家子弟也不阻攔,喝令隨員們在張循古府邸門前擺開陣仗,并叫囂著如果張循古在凈街閉坊之前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那他就要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了。
潞王兄弟倆本就是眼下時流關注的焦點,一舉一動都引人矚目,而出身清河張氏的張循古也并不是什么無名無姓的世道俗流。
所以雙方在坊中的喧鬧很快就傳揚開來,不乏時流滿心好奇的向此聚集而來看熱鬧。
當他們來到張循古家宅門前,便見到潞王李守禮在一眾隨員們簇擁下趾高氣昂的站在府邸門前,而須發花白的張循古則連連作揖哀求,那模樣要多凄楚有多凄楚。
如此一幅畫面,還是很能激發時流的不滿。許多不明真相的人,便忍不住低聲指責潞王長勢欺凌老弱,把張循古一個年過甲子的老先生欺負的腰都直不起來。
但不滿是不滿,這些非議的言語還是不敢直接說在當面,潞王李守禮還倒罷了,其身后的雍王李慎之那是真的惹不起。
不過就算是竊竊私語,隨著圍觀的人多了,一些議論聲還是傳到了李守禮耳朵中。
對于那些閑人雜言,李守禮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望向張循古的眼神中冷厲之色更深。
如果不是看著張循古年紀實在太大,一副老胳膊老腿再加上情緒跌宕之下,站都有些站不穩,就憑他心里積攢的怒火,說不定便要忍不住老拳招呼上去。
至于對面的張循古,聽到那些議論聲后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唯恐那些閑人所謂的仗義執言更加觸怒潞王,從而給他家招惹更為激烈的報復。
“此中事情,實非能夠當眾暢言,老朽晚節誠不足惜,但殿下乃宗家少勇,實在不宜當街招惹那些俗流指摘。恭請殿下登堂入席,容我細細稟告……”
張循古挑撥別人家門不和,本就理虧,眼下被人堵住家門的追究,便也顧不得自己的體面,走上前來腰都弓成了蝦米,連連懇求道。
李守禮聞言后則冷笑道:“我又有什么不可道于人、不可見于人?今日入此,只為取你家譜牒,速速交出我便自去。”
“譜牒收存,乃是家門大事。出示與否,實在不是卑職一人能決,請殿下……”
張循古還在解釋,李守禮已經眼皮一翻,怒聲道:“老物言不當事,還有什么可說!速著你家能話事者來見!”
這邊還在糾纏之際,坊外又有一隊豪奴持杖沖入坊中來,沖散了坊街兩端圍觀的人眾。率隊的是一個年紀在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還未入前,便向著仍在軟語央求的張循古喊道:“七叔何須折腰!權門雖然勢大,但我家也并非沒有根腳,如此欺侮,豈能生受!”
來人乃是故宰相張文瓘少子張沖,前往報信者語焉不詳,張沖也是不知內情,自率百余家眾便要沖開潞王親隨們對張循古家門的封鎖。
圍觀之眾見到潞王欺侮一位老人家,心中已經多積不平氣,眼見張沖人如其名的沖上去,不乏人已經大聲喝彩起來。
李守禮見狀后,心中自然更加羞惱,眉頭一挑便要喝罵回去。而張循古臉色則更加慘淡,竟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李守禮馬前,大聲叫嚷道:“求殿下息怒、求殿下……”
“潞王怎能如此殘暴!”
眼見張循古老邁身軀直接伏在塵埃中,且不說已經跟王府親隨扭打起來的張氏家奴,人群中也有義士忍不住的破口大罵起來。
聽到周遭嘈雜人聲,李守禮臉色變了一變,片刻后突然大笑起來,喝令親隨們收束陣型,聚在他的身邊,指了指伏在地上的張循古,又指了一圈張沖帶來的一干家奴并周遭叫囂喝罵的看客們,最后視線又落在了張循古的身上,冷笑道:“老物誠有人勢可仗,怪不得敢作那樣邪計!但我于此世也不是非親非故,今日便先暫退,之后再較量人勢!”
說完后,他便將手中馬鞭一揮,對著隨從們大聲道:“我們走,歸家整頓人勢!”
“殿下留步、殿下……”
張循古眼見潞王負氣而走,一時間更是不由得發出如喪考妣的悲呼聲,心知潞王這一走,此事怕將更加難以善了。
然而在其他人看來,潞王這是狼狽而逃,人群中已經發出正義獲勝的喝彩聲。與此同時,張沖也到了近前來,下馬扶起一身冷汗、灰頭土臉的張循古,并安慰道:“阿叔不必驚懼,就算潞王勢大,但我……”
“蠢、蠢物!你怎么能如此對待潞王殿下?若真用強,我家能是雍王對手……快、快……”
張循古這會兒已經驚慌得有些手足無措,抬手一拳砸在張沖胸口,一時間也來不及解釋緣由,視線一轉望向圍觀人群,大聲道:“快將鼓噪最兇惡幾人抓捕,送去潞王府!我、我要盡快往潞王府去請罪……遲則大禍臨門!”
聽到張循古這驚恐喊叫聲,張沖雖然不知原委,但心里也是有些慌起來,連忙聽從張循古的吩咐,喝令家人沖入人群里,將幾個仍在叫嚷的看客們抓了出來。
且不說張氏坊居的混亂,房融得了雍王命令后,便即刻返回省中,稍作打聽后便得知張錫仍然被關押在秋官刑部牢獄中,便不再遲疑,先去鸞臺找到宰相楊再思,得了一份提取人犯的手令之后,便直往刑部官衙而去。
刑部今日乃是由尚書杜景儉坐堂,待見到鸞臺書令之后,也不便阻撓,一邊派人去將張錫提押出來,同時又忍不住好奇道:“不知雍王殿下作此教令,原因是何?張相公終究不是一般的人犯,請問原委也是要回應政事堂問。”
“卑職只是奉命而行,恕難回答杜尚書所問。”
房融聞言后只是搖頭不說,待到神情萎靡的張錫被提出來之后,便即刻前往憲臺所管轄的洛州推院而去。
杜景儉沒有從房融口中問出原因,也不敢怠慢,一邊讓人去通知他眼下所聽命的宰相李昭德,想了想之后,又讓人趕緊將這一消息告訴張錫在朝中的親友。
雍王如今擔任著都畿道大總管,權柄極大,其教令可以說是僅次于監國制敕。甚至有的時候,兩令入衙,雍王教令的效力甚至還要強于政事堂令。
張錫如今在囚,主要是宰相李昭德的授意。但哪怕是強硬如李昭德,也要通過試探、平衡,才能對張錫作最終處決。
可如果張錫身上還有什么重大罪情,如今落在雍王手中,理論上而言,是可以直接將張錫處斬。畢竟如今雍王掌管整個都畿道軍務,而且在干掉武氏幾王后,誰也不敢懷疑雍王有沒有這樣的膽量。
杜景儉讓人通知張錫的親友,倒也不是要為了保下張錫,只是他與張錫一同拜相,又同時被罷相,身在這動蕩時局中,難免是有幾分兔死狐悲的傷感。
刑部派人向政事堂報信,但李昭德卻在上陽宮伴駕議事,留守政事堂的乃是戶部尚書狄仁杰。
狄仁杰如今也已經拜相,得知此事后不免皺起眉頭,一邊派人向上陽宮傳信,一邊又著人去鸞臺請楊再思。他對雍王這番舉動也有幾分不解,想不通雍王為什么突然這么做,究竟是想保下張錫還是要干掉對方。
狄仁杰還在政事堂這里思忖此事,但第一批得訊之人已經匆匆趕往了政事堂。這其中就包括張錫的外甥、麟臺少監李嶠,以及新任諫議大夫王美暢等。
李嶠首先趕來,狄仁杰倒并不意外。可是王美暢到的居然比李嶠還早,就不免讓狄仁杰心生狐疑,同時想起近來聽到的一些傳言。
“狄相公可知雍王為何著人提走張相公?”
王美暢見到狄仁杰后便開口問道,同時滿臉擔憂道:“我從鸞臺來,鸞臺所出之令是要將張相公并一應案卷判入憲臺,這、這究竟是……”
狄仁杰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李嶠臉色已經是白了一白。武周一朝重刑典,這其中憲臺是被酷吏侵害最嚴重的,眼下宰相李昭德也只是專領刑部與司刑寺,諸如來俊臣那樣的酷吏仍然留在先臺中。
所以近日朝局中的清算,一旦將所涉案事發往憲臺,就意味著要從嚴判處、兇多吉少了。
大佬們之所以留下憲臺那些酷吏,就是為的榨干凈這些人的價值,而那些人為了保命,審起案子來兇狠作風甚至還要超過此前。
李嶠跟這個舅舅感情還是比較深的,得知張錫深入如此險地,而狄仁杰一時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心里便不免發慌,連忙起身說道:“卑職先往雍王邸求見,如果有什么訊息傳出,有勞諸公及時使人走告。”
狄仁杰聞言后便點點頭,目送李嶠離開后便打量著坐立不安的王美暢,眼神則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