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358 入嗣孝敬,爵封代王

笑了一會兒之后,武則天才擺手說道:“門中后進拙筆,難得竟讓狄卿如此激賞啊!”

“這、這是……”

聽到殿中幾人言語,狄仁杰臉上自然露出狐疑之色,同時心里也生出一個猜測:“莫非此為巽卿陳策?”

“正是那個小子,自負薄能,夸論國事,巧入諸卿高眼,倒是助長了他的氣焰。”

武則天又笑瞇瞇回答,那模樣像是一個夸耀自家兒孫才識的尋常老婦人。

狄仁杰嘴角翹了翹,笑容有些干澀。類似的場景,他并不是第一次經歷,垂拱舊年似乎便有這么一次。但那一次所見還只是才情相關的詩卷,且仍托名別者,但如今卻已經換做了濟世的策略,而且在他看來也確有可圈可點。

舊日情景,狄仁杰已經有些淡忘,可是眼下身處類似的場景中,記憶中稍顯陳舊粗糙的畫面再次變得鮮活起來,甚至包括自己當時所思所想都一并回來。

他默然不語,將那份奏抄擺在了書案上,并下意識轉望向同在殿中的李昭德,但李昭德并沒有回應他的張望,只是坐在席中看著案上器物。彼此性格出身種種不同,他與李昭德也并沒有太大的交集,但李昭德此際避開他的視線,卻讓他更覺心情沉重。

略作轉念后,他便又說道:“昨日臣新歸都邑,故友相迎于洛浦,恰逢巽卿送別廣漢大王,著新抒情……”

說話間,他便將昨天的事情包括李潼新詩都講述一遍。

武則天也是聽得認真,并細詠這一篇新的詩作,嘆息道:“慎之情趣豐美,不只一二事跡。他還只是冠齡未及,卻已經享世道人眾畢生難及的大譽。身作親長,也真是既喜且憂,盼他能秀出同儕,又想教誨該要折慧從庸,免得離群惹謗,竟有幾分取舍難度。”

狄仁杰聞言后則笑道:“陛下仁愛佳幼,此心自察,比及世道百姓,誰又不愛壯美偉器的俊才?收斂從庸,這本就不是常人能有的困擾。巽卿本就不是尋常家境所出,要他從庸求全,反倒是傷損器力。”

“狄公誠是良言啊,患得患失,倒是朕俗計自擾了。小事不需多說,今日還是專賀狄卿歸朝。”

武則天聞言后點點頭,不準備再繼續這個話題。

然而狄仁杰卻繼續說道:“陛下篤愛深刻,為臣亦有感懷。所見美器,雖微瑕亦心痛,此人之常情。但幸在能作人力補救,浮塵輕撣,這也未嘗不是眾望所歸。”

聽到這話,武則天目露思索,而在席其他兩名宰相,卻都抬頭皺眉望向了狄仁杰。

雖然說周歷將正月與臘月生湊在一起,但民間積俗臘月作祀也并非朝夕能改。

不過這對朝廷來說,也并不是什么難搞的事情,畢竟女皇履極一路上便封神無數,雖然正月已經舉行過大禮以祭祀上天并周諸先王,但到了臘月之后,相關的祭禮仍然極多,四郊祭祀五方天帝并百神、五岳四瀆,特別是洛水與中岳。

除了鬼神之外,還有諸先賢也都在得享之列,孔宣父、姜太公、武成王之類。諸禮雖然并不集中于一時,但多數也都在臘月扎堆。

李潼的云韶府使雖然不屬于正式的禮官,但有禮則必有樂,所以整個臘月也都過得很充實。

特別看到樂府屬官們送來排列的密密麻麻的禮司用樂,只能感慨他奶奶禮數是真的好,滿天下的鬼神們特別那些冷門的神祇們熬到了武周,算是能過上一個飽年。

當然,除了給這些大大小小的典禮分配樂工之外,李潼也一直在留意,有沒有加塞進來的冊授禮節。如果有,那八九不離十就該是他了。

他奶奶這段時間雖然不常見他,但每次見面,氛圍也都很溫馨和睦,暖得他幾乎要就此放棄夢想、轉作大周忠臣。

如果要給他加擔子,最大幾率就是在這年前年后的光景,等到恢復了王爵,轉入一月上元節就可以美滋滋的出門炸街顯擺了。他甚至已經打算好去尚善坊他姑姑家做客,專門在武三思家門外扎彩臺唱大戲,讓這老小子嘴賤,就得秀你一臉!

但是很可惜,一直到了臘月快要放年假的時候,他都沒有聽到朝廷里有什么封冊事宜在討論。

臘月下旬朝日,在朝百官入朝賀春,然后便要鎖衙封庫,除了值班留直的之外,余者各回各家,要到一月人日才會再正常辦公。

黎明時分,群臣朝集于端門外,李潼仍是只能一身緋袍的站在供奉班列中,看著他二兄李守禮身穿一身宗王禮服、仰著臉站在武家幾個貨當中,心情很是酸澀。

今天的朝日,類似于年終尾牙,所以氛圍也很輕松,起碼表面上看不出太多朝堂中已經極為嚴酷的彼此傾軋,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特別上個月剛剛參加完明堂大享且大出風頭的魏王武承嗣,更是早早就來到端門外,居然還挺騷包的擦了粉,臉頰白里透紅,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

站在武承嗣身邊的梁王武三思也不遑多讓,朝服之外,身上還加披了一領金線細織的裘衣,在端門燈火的照耀下,整個人都熠熠生輝,很是耀眼。

察覺到李潼打量的目光,武三思回望他一眼,眸中噱意十足。如今的他,已經不再是司屬卿,而是又回到南省,擔任了刑部秋官尚書,親自主持對皇嗣黨羽的深挖窮問,大勢在享,自然看不起只會搞小動作的李潼。

李潼本就心情欠佳,看到武三思那眼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媽的,再這么看我,老子把你眼珠子摳出來!

人越在失意時,便越易怒,李潼這里碎碎念還沒想完,突然有司禮寺太常博士匆匆入班,附耳低言。李潼在聽完之后,毫不掩飾自己喜色,握起拳頭虛空一揮,待見武三思又望過來,兩手豎起中指一比,然后便匆匆出班。

“阿兄,你看。”

望著李潼離去的背影,武三思若有所思,并抬手點了點武承嗣的肩膀低語道:“寶雨近日聲勢不小,眼下離班先行,怕有異事!”

武承嗣抬眼望過來,小臉微微一沉,點頭道:“且留他短時,開春之后若還不知收斂,那便引來且試法刀!”

“開春?”

武三思聞言后略有疑惑,武承嗣卻并不答他,視線落在東宮方向,眉眼中又有喜色溢出。

李潼匆匆出班,是因為司禮寺新受尚書春官令,要在朝日加設冊禮,然后讓云韶府速備禮樂送往神宮。

正是他這段時間心心念想的內容,這會兒一邊走著一邊在心里念叨他奶奶真是個老頑皮,一定要把人胃口吊到最后!

事關自己,李潼當然要做的體面一些,再加上本來就早有準備,一直讓樂人排演他的成名作《萬象》,誰還沒有個天女散花、榮登王位的騷包夢啊!

當然《萬象》曲式太大,而且立意極高,并不適合用在冊立宗王的禮事上,所以他也早作減削,保留精華,作《華年》新名,恰好在他四叔家五王削爵之后入錄春官冊禮部樂中。新鮮滾燙,就等著自己開封呢。

回到云韶府之后,李潼便即刻下令道:“諸頭部伎,速速聚此,隨我登堂獻樂!”

年關之際,正是禮樂大用的時候,所以云韶府諸伶樂也都是隨時待命狀態,眼下雖然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但隨著李潼一聲令下,諸樂工還是快速的集結起來,并收拾諸器樂,之后便在中官引領下直往神宮而去。

李潼率領諸樂眾來到明堂附近的時候,百官也早已經行過了則天門,正向萬象神宮緩緩行來。他吩咐中官將諸樂人引領到明堂側廂專作冊授之禮的軒閣待命,自己則避在道外,安心等待入班。

禮官唱名,百官登殿,山呼為祝然后謹然班列于宏大的神宮之中。圣皇武則天此日也是冠冕莊重,端坐于殿上御床,左右各有兩根大燭燃燒著,光線交叉,雖然仍未破曉,但仍然將圣皇容顏照耀得光彩無限。

今日朝集,本就沒有定事,諸多繁文縟節,李潼也實在沒有心情關注。

他站在供奉橫班中,身邊便是諸鳳閣舍人并鸞臺給事中們,看著這些人雖然不在光照之下,但一個個仍然站得筆直,心中不免感慨,對不住了兄弟們,老子待會兒就要去殿中站著了!

終于事程進行到了李潼最關心的內容,聽到禮官唱自己的名字,忙不迭闊步出班。他名字太多,今日朝集又以褒揚為主,所以唱名很多,聽到現在,耳朵都有點疼。

“皇次孫寶雨,元血垂及,功合兩族,宗室瑰玉,顯聲于時,久事無彰,公議稱憾。金聲泣玉,楚王何昧!臨軒承冊,其所宜也!”

冊書并不同于制敕,并不需要當殿宣讀,而是在軒室受冊,通常由司屬寺官員并朝臣禮官在場頒授。所以在拿到冊書之前,李潼并不清楚他的新封是什么。

當然這只是特殊情況,他奶奶保密性做的太好,像此前受封河東王,是經過公論朝議,還沒造冊之前,消息便傳開了。不過那一次受封只在禁中簡行,完全不像今日這么莊重。

從內心而言,李潼當然是希望能恢復他故號河東王,河東這地方位于兩京之間,地利真是好,此前因為聲勢不夠,沒能將這封國潛力完全挖出來。

不過看他奶奶近來對他態度,可能會有更好的安排,總之是能接受,啥王不是王,咱又不是那種挑剔的人。

可是當他拜謝起身準備退殿受封的時候,看到參與封冊幾人之后,臉色頓時一變,心里也打起了鼓,意識到這擔子加下來可能有點壓人。

那幾人赫然是新任司屬卿武重規、司禮卿歐陽通以及鸞臺納言姚璹,完全不是一個郡王該有的規格啊!

看到這一幕,滿殿朝臣也都齊齊色變,一陣簡短騷動之后,冊書內容傳回了正殿:入嗣孝敬,爵封代王!

聽到這一消息,武承嗣那白里透紅的臉登時黑成一片,兩拳陡地握起。其他武氏幾王,反應各有深淺,但大體都算不上。至于這會兒跟幾王站在一起的李守禮,只是覺得自己很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