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俊臣的家宅,位于洛水南岸的道德坊,是原鳳閣內史史務滋的家宅。
天授年間,來俊臣新攫未久,與時任鳳閣內史的史務滋并推雅州刺史劉行業兄弟謀反一案,史務滋有心回護劉氏兄弟,來俊臣索性將之一并羅織入案,逼殺史務滋后順便收取其人家宅,作為自己在神都城的住所。
鳳閣內史便是中書令,號為宰相之首,史務滋這座家宅舊業自然也頗為可觀。來俊臣入手之后又作營造,兼并周遭坊居,使得這座家宅更加宏大,一如來俊臣勢不可擋的氣焰,凌駕于周遭坊居之上。
但就算如此,來俊臣仍然感到不滿意,因為道德坊不臨天街,家宅再怎么華美,總讓他有種錦衣夜行、無從賣弄的感覺。
在與河東王發生糾紛之前,他還計劃著要在天街兩側坊區中挑選一處美宅據為己有,可是現在,他自己跌了這么大的跟頭,這一構想也只能無疾而終。
來俊臣兇名赫赫,不需多說。往常時節常與黨徒們在家宅中設宴飲樂,可謂門庭若市。而周遭坊民與這樣的豺狼為鄰,自然是常懷憂恐,小心翼翼的度日。
不過隨著來俊臣遭殃,黨徒自作鳥獸散,宅門也不復風光喧鬧,整日緊閉。但道德坊反而因此恢復一些人氣生機,坊民們才敢在街中喜樂游走。
坊中曲里一間食肆房間中,聽到街面上的嬉笑聲,來俊臣一臉的陰冷:“這些賊膽蟻徒,知我受難,竟敢當街調笑。等到來年情勢有緩,一定要重懲他們今日言笑!”
房間中還有幾人在座,一個個表情都不輕松,聽他話說得兇狠,也沒人給予回應。
“怎么?難道你們也以為我就此沉淪于下,不能再逆勢而進?”
見幾人都是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來俊臣又冷笑道:“世道奸惡常有,只要生人不滅,我等刑士便不患沒有才用之地!罰令未行,圣皇陛下便加我量移之恩,可見圣眷不失。今日雖遭短厄,來年必有再用之期!”
當日禁中被圣皇陛下一通訓斥,來俊臣自然驚慌欲死,歸家后自作檢討,再見后續事態發展,心緒才漸漸有所穩定,情知圣皇陛下還沒有完全放棄他。
“言雖如此,但杜景儉仍是窮追不休,要將中丞另置遠鄉,這也實在是讓人不能安心……”
席中一人憂色忡忡的說道。
“他只是徒勞罷了,若案事只在我一身,或許最終還未可卜。但是奪除封國這樣的大事,怎么能輕易翻轉!”
來俊臣聞言后便冷笑道,如果他的處罰量刑被更改,那么相應的同案河東王處罰肯定也要有人再作爭取。無論圣皇陛下出于什么樣的原因如此嚴懲河東王,既然制令有出,就絕對不會再作更改。所以,眼下的河東王反而成了來俊臣的一層保護。
但在稍作沉吟后,他又皺眉道:“雖然杜某只是徒勞,但若再由其糾纏下去,遲遲不能行令,怕也不妙。”
從內心而言,來俊臣當然不想離開神都中樞。可是當日面圣,圣皇陛下對他表現出來的厭棄也讓他驚悸有加。短時之內,圣心未必能有回轉,他眼下最聰明的做法就是趕緊到地方上去窩起來,不要再逗留神都惹人關注。
就算官面上不會有什么反復,但是民情可懼啊。須知他們這些酷吏的前輩周興,可就是被草野人士給干掉的。
來俊臣自知他有多招人厭,如今聲勢不再,黨徒散盡,說不定真有什么亡命之徒摩拳擦掌的想要行刺。別說他了,甚至就連河東王在西京都遭遇這種惡事。
所以來俊臣從離宮之后,閉門謝客之余,甚至不敢留在家中,又恐官使傳令不能及時迎拜而更添罪過,一直藏在坊里用作掩飾的別宅。
“這樣吧,你們之后傳告憲臺諸眾,讓他們準備上奏彈劾杜某,言其沽直賣譽,要以大臣榮辱博求草野名聲。我聽說,多有草野奸人登門托財獻命,請他重刑加我。便以此論事,他若還不肯罷休,必定身受其害!”
講到這里,來俊臣又是一臉忿態:“我雖然屈勢,但畢竟也是憲臺官長。憲臺所任,本就是直言積怨,既任于此,誰還沒有幾樁私怨加身?他們如果坐視杜某糾纏,來年自身能免于此?更何況,當中多有徒眾是循我私情進用,我如果入事更深,他們也別想置身事外!”
如果李潼在此聽到來俊臣這番算計,不免要感慨大家還是同道中人。不過他眼下據此也不遠了,剛剛行下新中橋,率領一眾王府仗身們,浩浩蕩蕩行入坊中。他自己雖然被奪王爵,但家中還是有著兩個王,場面還是能夠擺起來的。
少王并其隨眾入坊,自然驚動了坊中人眾,坊街上閑雜人等悉數退避,另有家居于此的孤獨氏門徒上前相迎。李潼也不掩飾自己的來意,張嘴便問道:“來俊臣家邸何在?”
聽到河東王如此發問,獨孤氏家人們頓時也是一臉的為難,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少王。少王與來俊臣之間的糾紛,近日鬧得滿城皆知,甚至更因此慘失王爵,如今氣勢洶洶入坊,目的如何不問可知。
獨孤氏一家與少王有交情,甚至已經到了論婚的程度,是不想河東王得罪更深,所以猶豫該不該告。
但坊中自有好事之人,聞言后便沖出來發聲指點,而來俊臣家宅規模也實在醒目,李潼很快就搞清楚了方位,率眾而去。
來氏家邸宅門緊閉,李潼入前便喝令家人上前叫門,不過來俊臣本不在宅中,來氏家奴們又多見少王兇殘,當然不敢開門。
眼見到往常囂張無比的來俊臣如今竟被少王逼得不敢開門露面,街面上自然是一片喝彩叫好聲。
而在街道另一側的食肆里,來俊臣站在當街鋪面門后,看到自家門前亂糟糟場景,臉色也是難看到了極點,舉手揮拳砸在門扉上:“河東王如此恣意兇頑,幾番辱我,不報此辱,決不罷休!”
說完狠話之后,他又悶聲道:“速往永昌縣廨告官,神都閭里,豈是權徒橫行之地!”
被圣皇陛下兜頭兜面的訓斥一番,來俊臣自然也知少王享眷深刻,雖然不知因何遭此重懲,但也絕非短時之內能夠輕易撼動。
不過他向來信奉生人無不懷奸、無不隱惡,只要用心入深,就沒有攻訐不到的人。雖然他這一次是栽在河東王手里,但也是因為過于自大輕敵,沒有看準河東王在圣皇陛下心中的位置。
說到底還是被往年的成功所迷惑,想要弄倒河東王這樣的人,勢必不能只憑常計。
且不說來俊臣這里還在思忖該要如何用計,坊街上河東王已經下令讓府員們上前拆卸來氏家門,一副絕不善罷甘休的架勢。
眼見這一幕,來俊臣更加目眥盡裂,他是親身領教過河東王的兇殘,到現在咽喉發聲還困難呢。
見少王竟然下令要拆掉他的家門,而永昌縣衙役們又遲遲不來,甚至就連坊中街徒都不知所蹤,來俊臣心里也是急躁無比,但終究還是不敢露面,反而退入食肆更深處。面對河東王這樣的兇殘人物,一時的面子得失實在不可計較。
來氏家奴又怎么能抵擋得住王府仗身們,很快便被沖進了庭中,一通搜索之下卻不見來俊臣。
李潼站在一片狼藉的來氏家門前,得知這個結果后一時間也有些傻眼,沒想到來俊臣這個家伙如此滑溜,藏的挺深。
不過就算抓不住來俊臣,他也不打算就此罷休,繞著來氏家邸游走片刻,抬手讓人將抓捕到的來家管事拉到面前來,冷笑道:“你家主人欺我,徒具禮單,卻無絲縷入門,今天我登門訪問,他卻又不見蹤跡。那就要問問你們這些門客,該要如何了事?”
那來氏家奴這會兒也是嚇得哆哆嗦嗦,根本就說不出話。
“算了,也不為難你們下奴。終究是我跟你家主人情義來往,他既然厚禮獻我,我也就回贈方便。知他離都在即,怕無財貨傍身、行途辛苦,以此折錢,買了他的都中閑宅,讓他能夠無憂去遠。”
奪人產業是真的會上癮,李潼在西京時做順了手,此時看到來氏家宅頗成規模,便又動起了念頭。既然抓不住你的人,那就直接占了你的家。敢敲詐老子,還害我痛失王爵,能讓你舒服?
他也是說到做到,一邊派人入內將來氏家奴轟趕出來,一邊讓人去永昌縣將衙官請來,要來一個當街過戶。把這宅子盤下來,正好送給李守禮做新婚禮物,以后去他丈人家走親戚、蹭飯也挺近。
畢竟錢都帶著呢,來俊臣讓人敲詐他的禮單,楊思勖一直收著,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就算是打官司,打到明堂他都不怵:我當街揍人是犯法,可我買人家宅又犯了什么錯,而且價格還給的那么高!
由始至終,來俊臣都沒有露面,只是窩在坊中食肆小屋里氣得嘔血。他敲詐別人就多,是真的做夢都想不到,眼睜睜看著自己家宅被敲詐走,居然還不敢露面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