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朔日,李潼起了一個大早,丑時剛過不久便起床梳洗穿衣,準備參加月初的大朝會。
對于這一天的大朝會,他也期待了好久,原因也很簡單,就是想看熱鬧。
過去這幾天,神都城里可謂異常的熱鬧,合宮、洛陽兩縣斗法,再加上一個拉偏架的左金吾衛,坊間閭里可謂是熱鬧紛呈,但這都是市井間的熱鬧,真正上層人物之間如何博弈,就不為大眾所知了。
為了避嫌,這幾天李潼也盡量克制著不出門,沒有太多的消息來源。王府佐員們一群不得志的家伙,真正夠檔次的場子也湊不進去,能夠打聽到的細節也有限,不能得窺全貌。
三王匯合行出坊門,很明顯感覺到坊外那些金吾衛街徒們遠不如之前那段時間的活躍。這也很正常,金吾衛雖然人多勢眾,但洛陽坊間同樣也是合宮縣的主場,真要斗起來,彼此也都難占什么好處。
比如說履信坊南門處的金吾衛巡警典簽直堂,早在前日便被合宮縣廨派衙役給強拆了,因為這屬于違章建筑。
以前不聞不問是給你面子,可是現在合宮縣令李敬一家奴都被金吾衛給抓了,臉打得太狠當然要還回去。
三王儀駕行過尊賢坊時,坊門也已經打開,里面行出許多準備上朝的官員,當然主要是楊氏子弟。比較讓李潼感到意外的是,當前而行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是楊執柔的弟弟楊執一。
眼見這一幕,李潼便勒馬頓住,等到楊氏家人行出門來,才對同樣策馬緩行的楊執一點點頭,笑語道:“楊郎今日也要參禮?”
楊執一二十七八的年紀,除了個子有些矮,相貌并不差,很有幾分世家子弟的雍容氣度,只是身上穿著蛤蟆皮的官袍,看著遠不如少王威風。
眼見河東王特意停下來跟他打招呼,楊執一也不敢怠慢,撥馬疾行上前,假作下馬姿態然后叉手說道:“讓大王見笑,馬齒虛長未能光耀門楣,日前忝受君恩、再加左補闕職任……”
聽到這話,李潼便點點頭,抬手輕輕一招,示意楊執一同行。
雖然綠袍蛤蟆皮是卑品官員的標志,但穿在不同人身上意義也不相同。弘農楊氏海內名宗,楊執柔這一支觀王房又因為與武后生母榮國夫人一支的緣故而備受崇信。
楊執一以恩蔭入仕,解褐便任右衛親府兵曹參軍,從六品的禁軍將領。但是南衙禁軍將領可充儀仗卻不屬于常參,朝日可以殿前站崗但是不能入殿參禮,身份說高也高,說低也低,總之而言若一直待在禁軍體系中,是不如正常朝臣那么前途廣大。
補闕雖然屬于七品卑職,但卻是諷諫言官,前程要遠比禁軍基層將領遠大得多,而且以供奉官得以朝參。用比較通俗的話來講,那就是流氓有了文化,又能揍人,又能罵人,絕對是屬于特賞加恩。
少王熱情,楊執一不好拒絕,于是便并往天街行去。
“日前往魏國寺奉禮,恰逢尊外府家人正在,得知汝陽公尊體抱恙,有心訪問,畢竟緣淺,不敢冒昧登門,不知近日如何?”
一路同行,李潼也是沒話找話,楊執一岳父獨孤卿云官居右威衛大將軍,也是南衙大將。李潼在魏國寺的時候,也的確遇見獨孤家家人往魏國寺送錢祈福,據說是楊執一的老丈人病得挺重,因有此問。
楊執一聽到這話后,臉色變得有幾分陰霾,嘆息連連,隨口講一講岳父的病情。
但他卻不知眼前這位看上去俊美清雅的少王實在不是好東西,不獨藏匿了他求婚不成的逃婚小娘子,聽他講起岳父病情轉重,心里其實還有幾分暗樂。
也不能怪李潼沒有同情心,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再說他藏起唐家那小娘子,也是幫楊執一維持家庭和睦:你老丈人都快病死了,咋還那么心大惦記著娶小老婆,有空多安慰一下你媳婦,伺候一下病重老人不好嗎?
此時聽楊執一講起他老丈人恐將不壽,李潼也的確松一口氣。現在那位唐靈舒小娘子是光明正大回了他的王邸,雖然日常并不外出,但王府上下也都有見,若被楊家人打聽到或是抓個正著,面子上也不太好看。
但楊執一現在家事繁忙,想來沒心情計較這些,就算發現了也得顧忌一下老丈人面子,近期不敢把事情鬧大。
等到這段敏感時期過去,解決掉丘神勣這個直接大威脅,楊家就算再鬧,李潼也不犯怵:我就藏了,你能咋滴吧?人在我家住了這么久,興許肚子里都有了我李家的種,不通知你來隨份子喝喜酒,是怕你太尷尬,你還想怎么辦?
不過這些噱念之余,通過楊執一加官這一件事,李潼也下意識聯想、看樣子薛懷義北征大軍應是高歌猛進,傳回的軍情不錯。楊執柔擔任隨軍長史,肯定也是大得他奶奶歡心,通過給其兄弟楊執一加官來釋放利好消息。
行途中他也向楊執一旁敲側擊聊起這話題,楊執一雖然不敢直言軍情如何,但觀其言語神色,并沒有那種將要死老丈人的喪氣,看來李潼所料不差。
對此李潼也頗感欣慰,畢竟他跟薛懷義有交情,這功勞水分大小且不論,薛懷義聲勢高漲,也能帶挈著他處境有所好轉,可以更加方便的借勢。
這么一路閑聊,一群人便抵達了天津橋。楊執一告罪一聲,便去自尋同僚。三王也各自下了馬,等待過橋的時候便能感受到今日朝參官員們討論的氛圍很熱烈。
李潼站在人群中側耳一聽,果然大家討論的都是前段時間積德坊發生的事情。作為始作俑者,對于大家的關注與討論,李潼還是頗感自豪的,可惜不能向眾人宣告都是我攛掇的。
雖然不能明言,也不妨礙他小人心腸的惡趣,想要湊近過去加入官員們的討論中,只是剛剛靠近一個討論圈子,一些官員們便都紛紛閉嘴,只是干笑著向他見禮,不在他面前討論敏感話題,讓他很是不滿。
人群中溜達半天,李潼便見到剛剛趕到橋南的沈佺期。沈佺期這家伙人緣比他要好一些,還沒下馬便有好幾名官員行了上去打招呼寒暄起來。
“諸位在聊些什么呢?”
李潼踱步行到幾人中間,沈佺期等幾人連忙停止議論、拱手行禮,并笑道:“我等所論乃是日前省內所議,神皇陛下將要再開制選,數科并舉,對朝野士流而言可謂一大嘉訊。”
聽到這話,李潼不免大倒胃口,難怪說詩詞之類雕蟲小技,實在于國無益,你們這些詞臣拿著朝廷俸祿,居然一點不關心時事,讓我話都不好接!
不過沈佺期接下來的話還是引起了李潼不小的興趣:“記得大王府下也不乏舊年久守不授,今次制舉也算是一個良機。若能從容準備,一試得選,授事不難。”
聽到沈佺期這么說,李潼不免動起了心思。
他府佐中的確能人不少,如劉幽求、張嘉貞都是正經科班出身,只是時運不濟才被他網羅過來。而他也向來不覺得需要把這些人常年困在王府中,幫他們謀求出路也是培養感情的一種方式。
比如早前大內中的女官徐氏,彼此之前有了一些默契與情誼,徐氏離開仁智院后轉任新職,給他帶來的幫助遠比待在一個小小的仁智院要大得多。
好歹也是賓主一場,曾經一口鍋里吃過飯,你們發達了當然得記著帶挈我。要不然哪天等我倒霉了,嘴一松說不定又把你們牽連回來。
沈佺期除了詞臣身份之外,還擔任吏部考功員外郎,有資格參與吏部銓選。從他這里得來的內幕消息,可信度自然更高。
于是李潼便也暫時放下心里的惡趣味,認真詳細的向沈佺期打聽一下這一次制舉的相關訊息,心態就像后世公園相親角里的老頭老太太,想要把自家王府里那幾個不得志的貨推銷出去。
說話間,眾人陸續通過天津橋抵達端門外,到了這里就需要排列班次了。李守禮在前方喊了兩聲,李潼便對沈佺期等人點點頭,往前班行去。
當行過一眾紫袍大佬隊列的時候,李潼左右小心打量,便見到了同樣站在班列中的丘神勣,這一看去不免一樂,只見丘神勣黑臉站在那里,滿身的負能量,當察覺到少王打量目光的時候,身軀站得更加筆直,并斜眼望了回來,姿態很是高傲。
身在朝臣班列之中,李潼才不會怕丘神勣,且不說班列左右站立的禁軍賁士,真要動起手來,他們兄弟三個大小伙子,還會怕丘神勣這個六十好幾的老東西?
畢竟南衙大將也不代表自身武力值有多高,真要三對一的干,興許能把你揍出屎來!
丘神勣的眼神讓他很不爽,于是他決定再給丘神勣加點負能量。
趁著距離端門打開還有一段時間,他走到宰相那里,對左肅政大夫邢文偉說道:“近日都邑有傳一樁惡事,小王久在邸中、少有外出,所聞風影片面,都是門仆閑言,仍不免駭然。相公司執憲臺,所知應該更多,冒昧相問。”
聽到少王問話,一眾宰相們也都好奇轉頭望來,邢文偉臉上帶著敷衍假笑:“不知大王所問何事?若真涉于機樞,恐是不能言盡啊!”
“這是自然,只是出閣未久,少知世情,心中偶有一惑罷了。我聽說前日都邑有兇徒強入洛北貴邸,是否真有此事?”
李潼一邊微笑說著,一邊視線還飄向后方的丘神勣,其實就算他不這樣作態,周遭人聽到這話后,也都下意識轉望向丘神勣,這件事鬧騰數日,在一群臺省高官當中早已經不是什么秘密。
眼見邢文偉點頭,李潼又作驚訝狀:“這事居然是真的?實在讓人不敢相信!小王新居坊里,只覺得居宅周邊警衛整齊,出入安祥,卻沒想到神都畿內居然還……唉,失言失言,事外之人,實在不敢輕論有司責任。”
說話間,他又看了丘神勣一眼,你派人堵我的門,結果你卻被抄了家,驚不驚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