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德領軍靠近后,大概是南口激戰以來,遼軍統帥第一次遲疑,猶豫不決,心里的波動表現得十分明顯。放手一搏與穩妥起見,這兩者之間,想要做出個選擇,并不容易,是需要根據戰場實際的情況,做出準確的判斷與決策的。
然而,道理是這個道理,稍通兵事的人都知道,但真身臨其境,想要在瞬變的局勢中,做出最正確的決斷,又哪里是那么容易。
耶律琮猶豫了,不得不說,南口漢軍的頑強抵抗,讓他逐漸不自信起來。他并不能保證,繼續投入生力軍,是否能一舉擊破之。
而漢軍的援軍,已然迫近,先來的只是牛欄山的人,那基本可以想見,幽州的漢軍,也在趕來的途中。看南口漢軍上揚的士氣,如果盡全力,仍舊不能克之,那么沒有足夠的后備力量,如何應付后邊趕來的漢軍銳卒。
有一點現實情況,那邊是,在長時間的鏖戰中,遼軍也成為疲兵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沒有一支兜底的力量,那很可能使全軍陷入危險。
正是在這樣的心理作用下,耶律琮終究沒有選擇完全放手一搏。對此,年輕的耶律斜軫提出了異議,他認為,漢軍抵抗雖然堅韌,但實則已是強弩之末,敵援軍既至,更當全力以赴而破之,而后尋殲其援兵。
如果前顧后憂,縱使留下足夠的兵力,對付漢軍,屆時南口未破,而漢軍援兵齊至,那樣遼軍將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那才叫危險。
要知道,漢軍的援軍可不止一兩路,檀州距此,一日可至,如果那邊再分兵而來,他們這苦戰許久的“二十萬”軍,連兵力優勢都保不住了。而漢軍,卻還可以從其他地方,繼續增派援軍。
并且,耶律斜軫指出,歷來作戰,皮室軍都是出動于最關鍵的時刻,而今正當其時,北院大王已分眾往制漢騎,你作為正面主帥,怎能瞻前顧后。
然而,對于耶律斜軫,欣賞歸欣賞,但在這種情況下,耶律琮選擇了相信自己的判斷,拒不納諫。氣得耶律斜軫,直接跑到南面找耶律屋質去了。但是耶律屋質的反應,也顯得有些遲疑,并沒有對耶律琮的決議表示反對,或許是年紀大了,持重求穩,成為了下意識的偏向。
雖然選擇了保守,但耶律琮還是降下嚴令,加大都戰力量,催迫諸軍,加強進攻力度,想要試試能否破之。結果可以想見,你攻得越瘋狂,反而增強了南口漢軍防御的信心,證明援軍真的到了。
而察漢寨猶堅,漢軍益勇,耶律琮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即便再投入兵馬,想要破敵,仍非易事。
秋冬季節,天色黑得很快,尤其日暮之時,晚陽滑落得更快,沒有多久,天際只孤懸著一道殘陽,而蒼穹之下,靄色沉沉,天地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大概是見南口的激戰太過殘酷,凄冷的暮色想要讓雙方冷靜一下,止戰休戈。然而,效用不大,遼軍雖然放緩了攻勢,卻沒有停止進攻,而是在周圍立起篝火,樹燈照明,繼續作戰。
因為漢軍防線的不斷內縮,可供遼軍展開的兵力,大大減少,遼軍也根據形勢進行調整,輪換兵馬,各自進食休整,顯然,其覆滅南口漢軍之心,仍在堅持。
事實上,戰事進展到這個程度,已然大大超出雙方將士的意料。遼軍的進攻,付出了偌大的代價,豈是輕易能夠放棄的。
而漢軍,苦苦支撐,咬牙堅持,援軍的消息,堅定了其信念。也趁著遼軍的變化,抓緊時間,進行著調整。事實上,戰至這一刻,漢軍的狀態已經差至極點,饑餓、困頓隨著黑夜的降臨,越發嚴重,很多將士揮到操械,都明顯氣力不足。
黑夜成為人的保護色,同樣的,也加重了很多人的不安心理。自上至下,都靠著心中那股信念才能堅持到現在。事實上,很多普通士兵,都不知道這股信念是什么,如果是為了求生,那在遼軍的圍攻下,大量的將士在激戰中死去,他們只是看著將帥軍官在堅持,身邊的袍澤在堅持......
南口東部,漢遼雙方數萬騎兵,仍在纏斗,漢軍是處于下風的,在左皮室軍的打擊下,蕃騎潰敗了,只剩下高懷德還在支撐。
所幸黑夜降臨,提供了掩護,使得遼將耶律撒給保守了些,為了避免陷入混戰,只是堅決地監視截擊高懷德軍,忠實地履行著耶律屋質給的任務。
高懷德當然也察覺到了,是以他能做的,也僅僅起到牽制這股異常強悍的遼騎。至于解圍,還得看其他援兵抵達之后了。
雖然知道南口危急,柴榮與趙匡胤那邊,有所提速,卻沒有不顧一切。幽州北來的五萬漢軍,雖是步騎配合,但主要是步軍。
百里的路程,看著不遠,但不能為了趕路,而過于消耗士卒的體力。二人都是熟諳兵事的人,各有統帥經驗,心里清楚,如果他們急進,莽撞催兵,即便趕到了,將士不能保存有戰斗力,那樣非但不能解救南口危局,反而可能招至遼軍的進攻,使自身陷入危險。
強弩之末的情況,對于柴、趙而言,是要極力避免的,因而導致,幽州援軍到來的速度,要更慢。
而在幽州援軍抵達之前,有人動了,動腦筋,正是昌平的主事者韓徽。此前提過,昌平城中有一萬五千余人,雖以民夫為主,且兵非勁旅。
但這也是一股不小的兵力的,擺開陣勢,也是烏壓壓一片。察覺到圍攻南口的遼軍,在進攻的同時,沒放松戒備,高懷德一來,即分兵拒之。
韓徽認識到,遼軍在警惕大漢的援兵。是以,他安排了三千人,各帶旗幟、火把,秘密出城,至五里外,大張旗鼓,大舉火把,鬧出很大的動靜,向北進軍,并回到昌平城。
三千人,硬是裝出來了三萬人的效果,這樣明目張膽的聲勢,自然被昌平城北游弋的遼軍偵騎探知,飛報將帥。
得知漢軍又有一支數萬人的援軍趕到,并進了昌平城,遼軍這邊立刻做出了反應。耶律屋質與耶律琮兩個人已經匯合在一起,針對南面趕來的這支漢朝大軍,進行應對商討。
高懷德那邊,有耶律撒給盯著,這支漢軍,當然不能小覷。而了解到其沒有直接來南口解圍,而是選擇進入昌平城的舉動,二人更表示極大的忌憚。
顯然,領軍的漢將很“理智”,長途而來,不機器與戰。以目前的情況,他們選擇在昌平休整待發,比直接攻打過來,更令二者忌憚。畢竟,引而不發的箭矢,更加危險,也更有威懾力。
耶律屋質與耶律琮上商議過后,當即決定,由遼將耶律沙率領四萬騎兵南下昌平設阻,監視那股漢軍援兵。即便再分出這支軍隊,在南口的遼軍,仍有十萬余眾,兩倍于漢軍守軍。
不過,因為昌平的變故,對于南口漢軍的攻勢,遼軍終于徹底放緩下來。一是夜間著實不利于進攻的展開,是最容易出現意外與危險的時候;二是遼軍的將士也力戰了一整個白日,亟待休整。
雖然這樣,同樣會南口的漢軍以喘息之機,兩害相權取其輕。漢軍拼命堅持了這么久,始終繃緊了那根弦,繼續強攻,未必有成效。如果停止進攻,讓其松弛下來,繼續作戰的意志或可降減,當然,這只是一種嘗試了。
并且,如果休整,就局部而言,南口的遼軍是占優勢的。因為他們有吃有喝,外圍諸寨,漢軍的糧秣乃至軍械,雖然被焚毀不少,但遼軍繳獲的也多。事實上,很多遼軍攻堅用的武器、防護,都是繳獲自漢軍。
而收縮在中寨的剩下幾萬漢軍,實則是缺糧少藥,只有中寨的基本口糧,供與支持,甚至不能使得所有將士飽餐一頓。
隨著遼軍放緩進攻,在周遭原漢寨的基礎上轉而圍困休整,南口的大戰,終于第一次告一段落。殺聲消減,漸近于無,兩方軍隊,都像一頭重傷的猛獸,各自舔舐著傷口,積蓄恢復力量,準備下一場的搏命。
相較之下,漢軍創傷,要更重一些。而隨著遼軍的罷戰,中寨的漢軍將士,果然有所松弛,尤其是底層的官兵們。
作為大軍主帥,安審琦卻不敢有任何放松,別看遼軍收起了進攻的爪牙,但危機仍未解除,如果真的放松了,那將是致命的。
親自帶著人,巡視各軍營,親自勉勵將士,撫慰軍心,這個時候,他有充足的底氣,因為援兵到了,否則遼軍豈會干休停戰。
當然,安審琦也清楚,援兵雖至,但顯然還不能給遼軍造成致命的威脅,否則他們也不會選擇圍困,沒有一點撤退的意思。這,自然是不可能同下面的官兵說的。
中寨周遭,堆積著無數的尸體,血腥的場面,有如修羅地獄,在黑夜的陰影下,更顯得恐怖。白日,亡命搏殺,熱血洶涌,血氣上腦,一切感官都在廝殺之下被屏蔽了。但冷靜下來之后,哀傷的氣氛,開始醞釀。
巡至南營,安審琦忽聞一陣哭聲,十分凄慘,帶人去查看,卻是有一干民夫,受不了那殘酷的戰場,心態崩潰了,有兩百余人。
對此,安審琦表現得十分嚴肅冷酷,當即著人將那兩百余人抓起來,迅速斬殺了。如此狠辣的做法,周遭受其感染的不論軍士還是民夫,情緒立收。
雖然有些殘忍,但不得不說,安審琦的做法無疑是正確的。
南口的戰斗突然平息了,昌平城這邊,還緊張著。四萬遼軍的南來迫城,想放松也難。不過對此,韓徽卻露出了釋然的表情,忍不住大笑幾聲。
退入城中養傷的黨進見了,不由好奇:“韓將軍,為何發笑?”
韓徽如今還是個文官,但是因為大戰起后,他在城中的一切表現,指揮調度,很像一個久經沙場的大將,讓人放心,周邊的人都改了口,稱呼他為將軍,黨進也是跟著這般叫。
聽其疑問,韓徽解釋道:“我們的疑兵之計奏效了,遼軍分如此數萬軍南來對付昌平,南口兵力再度削弱,陳留王他們,危機暫解,已無覆滅之憂啊!”
聽他這么說,黨進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齜牙道:“沒想到你這‘橐駝兒’腦子這般好使!”
黨進的話實則有些失禮,平日里,韓通聽別人這么叫他兒子外號,都是一通老拳伺候。但韓徽卻是涵養頗高,只淡淡一笑,并不計較,說道:“如今,我們只需守好昌平城,等候陛下后續的援軍!”
而沒有等太久,深秋涼夜之中,柴榮與趙匡胤,率領大軍,終于趕到了昌平。韓徽立刻遣人聯絡,得悉,沒有絲毫猶豫,柴榮與趙匡胤當即決定,進城休整。
礙于耶律沙那支軍隊,趙匡胤則親自率領鐵騎,在旁策應,以保萬全。而這幽州五萬步騎的趕到,帶給遼軍的震動,要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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