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幸淮南,魏仁浦突然提起這已然板上釘釘的事,雖顯突兀,但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僅透過那封密奏,僅通過劉承祐轉述,都能感受到王峻在淮南的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沒有下蔡大捷,問題還不大,然而有此影響整個淮南戰局的大勝,若不給王峻降降溫,只怕出問題。王峻確有統軍之才,但還沒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只是在動兵之前的那段時間,經過各方面考量,他最適合罷了。
而王峻的性格與作風,在此前還不算問題,但經此大勝之后,朝廷這邊就不得不顧慮,如此大勝助漲其驕心,畢竟從來驕兵必敗。這樣的情況下,在將朝廷主力付于王峻之手,劉承祐這心里都不安。
這不是皇帝與朝廷對前線將帥刻意的猜忌,只是有所顧慮。臨陣換帥,自是不至于,但對于前線大軍的控制,卻要著手進行了。當此之時,也只有皇帝親臨,能夠不知覺間,將王峻壓制,并且順理成章地拿回指揮權。
另一方面,皇帝親征,是早早定下的事情,日子都定下了,并不突兀。再者,對于如今的大漢以及天子來講,兼并淮南的大略,拓土之功,當首推皇帝劉承祐。
“親征之事,既已籌備妥當,當無再議。一個下蔡大捷,對于偽唐而言,還不夠,朕逆天時以伐淮南,就是不打算給他們喘息的機會!”劉承祐語氣淡漠而堅定地說道。
言罷,沉默了一會兒,劉承祐抬眼看了看郭威,臉上隱約添了幾分怒意:“另一事,淮南前營傳回消息,李重進與王彥升在淝水邊上殺俘,將近三千手無寸鐵的淮南軍民,被盡數斬殺!他們二人,好大的膽子!”
殺俘的事情,縱使在軍隊中禁止談論,并且盡力遮掩,還沒有擴散開來,但這等事情,是不可能做到不走漏消息的,也不可能瞞得住劉承祐的耳目。
劉承祐將情況,簡單與二人描述了一番,包括慕容延釗的善后應對以及王峻的態度。
郭威聞訊,便忍不住怒氣,直接向劉承祐建議道:“陛下,當立刻拘押李、王二人,下獄問罪!”
果然,涉及到自己侄子,“郭雀兒”這心看起來夠狠,一點也沒有回護的意思。當然,郭威的這番進言,更像是一種表態。
魏仁浦雖然有些唏噓,但始終保持著冷靜的模樣,搖搖頭,道:“就淮南的軍報,此戰大破唐軍,李、王二人率領部下,奮勇殺敵,厥功至偉,護圣軍前后損傷也不小”
郭威少有的,打斷魏仁浦,厲色插嘴道:“功是功,過是過,不可相抵。陛下這幾年,整頓禁軍,加強軍紀,從來都是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那以何名義降罰?”魏仁浦仍舊沉穩說道:“如以殺俘之事,則此事必然大規模傳揚開來,更不利我軍名聲。如以其他名義,對新立戰功的功臣降以罪責,則難以服眾,恐傷軍心!”
聽魏仁浦這般說,郭威適時地住嘴了,然后看向劉承祐,一副由皇帝陛下做主的樣子。好嘛,二者的對話,已然將情況剖析地差不多了。
“此事暫且壓下,戰事結束之后,再作處置!”劉承祐嘆了口氣說道:“不過,此例絕不可開!唐末以來,中原大亂,群雄并起,互相攻伐之間,我華夏丁口銳減。”
“朕繼位以來,雖苦心經營,發展國力,然受限于人口,始終難以爆發。朕欲取淮南,除了土地、城池,最看重的便是戶民。兩百多萬丁口,若能盡取之,只要稍作消化安撫,以后能給我朝提供多少糧秣,多少兵源,對我朝的國力是多大的提升!”
“三千俘虜,轉化得好,就是三千甲士,再不濟也是三千農民,三千苦力!就被他們如此輕易地殺了,就為泄其殺欲!”
劉承祐這一通發言,少有地情緒激動,顯然他是真的生氣了。當然,沒有在專注在“殺俘不祥”、“有傷天和”這些人道主義的點上,更多的考量在人口、國力上,更直白點,利益
郭威與魏仁浦沒有貿然接話,而是等皇帝發泄完畢。
并沒有讓二者等太久,劉承祐迅速地平穩下心緒,嚴肅道:“此事也給朕提了個醒,對于諸軍,還需加以約束,尤其是軍紀的約束!”
“另外,樞密當簽發政令,曉諭淮南諸軍,嚴禁虐殺俘虜,搶掠百姓!違者重懲!”
“是!”郭威應命。
劉承祐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神情恢復了平日里的古井不波。要說劉承祐,也算是戰場上拼殺出來的,死人見得多了,直接因他產生的殺戮與死亡,則更不計其數,心腸早已練得冷如鐵石。
別看劉承祐在此事上,氣憤異常,但真正讓他生氣的,還得屬淮南前營在“殺俘”之事上的瞞報,連提都沒提
“談及人口問題,有一點,我們也得考慮到!”劉承祐的腦筋轉得很快,借著其事,又與郭威、魏仁浦討論起來:“而今戰事初起,我兵鋒方指淮水一線。待日后戰事擴大,波及整個江北、淮南,那么淮南之民,難免有因戰亂,渡江南逃者,卻是不得不防!”
說到這一點,郭威立刻贊天子高瞻遠睹,目光長遠。針對于此,魏仁浦給了幾點建議:
一者,自然要加強漢軍的軍紀,對于占領的州縣,勿作擾民之舉,這是基礎。
二者,派人宣揚大漢的政策,南唐雖然富庶,但各種稅收比起北漢都要重得多,底層的百姓,日子可一點都不好過。
三者,收買淮南的官員、將吏以及地方宗族。
四者,盡快打到長江沿岸,派兵把守渡頭,以兵卒巡防,更重要的,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戰事,納淮南以為國土,將局勢穩定下來。
同郭威與魏仁浦又議了議前線事,方才放二者還衙。
而劉承祐自己,則又拿出了幾份密報,臉色冰冷地閱覽著。
其上邊,都是針對王峻的匯報。
比如,王峻好享受,帥帳奢侈,珠光寶氣,儀仗布置,有逾制之嫌;
比如,王峻在軍中,大擺排場,盛氣凌人,一言九鼎,驅使將校,若役牛馬。
比如,王峻大放厥詞,對于天子與朝廷,不完全放權與他,頗有微詞。
比如,王峻提拔私人,軍功簿上,多親近舊部,而寡于公平。
比如,王峻中飽私囊,軍前繳獲,有金玉美飾之物,良馬寶劍,納于私帳。
比如,下蔡大捷第二日,王峻以前營都部署的名義,犒賞軍士,三軍由是大悅,竟有呼萬歲者。
這一樁樁,一件件,累積起來,無不證明,王峻已然飄了。雖然,劉承祐有足夠的自信壓服王峻,并且經過他多次整飭的禁軍,掌控力上也有底氣,各種后手布置也不缺,王峻沒有人望
但是,凡事就怕個萬一,萬一前線出現什么變故呢?
再是精明,再是冷靜,再是自信,早已進化成為一個合格的君主,劉承祐心中的猜忌,已然在蔓延滋長,逐漸吞噬他的心房
十六日,劉承祐改封皇弟劉承勛為雍王,以其領京兆府尹之職,并親自與太后李氏為其送行。
雍王此去關中,劉承祐不只將其太傅提拔為京兆府判官,還從朝中、翰林院給他配備了幾名佐官,又抽調的三百禁軍甲士,以為護衛。
可以說,對于這個皇弟,劉承祐收起了猜忌之心,并且格外愛護與看重。
十七日,劉承祐于宮中舉辦家宴,叮囑好皇后及后妃,將后宮及東京之事,托付與太后。不管到什么時候,能夠讓劉承祐將后背倚靠的,只有太后李氏。
十八日,劉承祐于東京南門誓師,與留守東京的宰臣及將領們交待過后,御駕動身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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