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圣抱著龍淵,靠在柱子上,目光,看著坐在自己前面的鄭凡。
這不是劍圣第一次見到鄭凡畫畫,用炭筆,畫出清晰的線條;
那會兒是在雪海關,鄭侯爺心血來潮坐在院子里畫著一棵橘子樹,畫完后讓劍圣來點評。
茍莫離當時將這幅畫評價得驚為天人,各種阿諛之詞成捆成捆地往上搬;
劍圣當時就說,缺了神韻。
彼時的劍圣,還是帶著點清高的。
只不過鄭侯爺這輩子壓根沒什么職業潔癖,直接問道:
“你是想要自己的后人,留你哪一幅畫?”
劍圣猶豫了一下,伸手指了指橘子樹。
沒人希望自己的后代在回念先祖時,腦子里,是先祖比較抽象的印象,還是更希望自己的面容可以更寫實一些。
而此時,
鄭凡在畫板上所畫的,
是一塊浩蕩的冰層;
畫面的四周角落,跪著一群野人,正在頂禮膜拜;
畫面的中央,冰層之下,有一道人的陰影。
整張畫,給人一種極為壓抑的感覺。
鄭凡放下手中的炭筆,這是他根據以前得到的一些信息外加前日從了凡小和尚那里得到的信息腦補出來的畫面;
細節上,肯定問題很大,冰層之下的那位到底是個什么模樣,是光著身子還是穿著衣服亦或者是甲胄?
身邊有兵器么?
頭發,是什么顏色?
野人的面龐還是夏人的面龐?
這些,都不得而知。
了凡小和尚在前天說完話后,就昏睡過去了,中途醒來后也只是喝了一些粥,然后渾渾噩噩地坐在床邊,隨后繼續昏睡。
鄭凡沒有再去詢問他細節,小和尚的精神狀態很糟糕,得等到瞎子到了讓他來拿方案。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
預言,
是真的。
扈八妹的預言里,似乎也提到了冰層,也提到了蘇醒,也有魔王降臨;
在這一點上,和了凡和他師父所看見的,得到了印證。
而且,這東西已經睜開眼了,這意味著他是活的,換個說法,就是,他已經……降臨了。
了凡小和尚說的裂開了,是個什么意思?
冰面裂開,是他動手了,還是其他原因?
他現在,到底能不能離開那層冰面,可以自由活動么?
扈八妹的預言里,有“七”這個數,那么,他,是一個人么?另外一些人,也在冰層下面待著,他先浮上來了?
“這幅畫,你盯著很久了。”劍圣開口道。
鄭凡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道:
“這幅畫,對我很重要。”
“看出來了。”
“老虞,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二品以及所謂的一品?”
“當官兒的么?”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不知道,但既然二品有了,一品,并非不可能,只是,太難了,難得,連條路都看不見,怎么,你覺得這畫中的人,是那種級別的存在?”
“我不會介意以最大的程度去揣摩它。”
“然后呢?”
“先查出來,再確定位置。”
“古來不少皇帝,和你現在的心思差不多,凡是會威脅到自己皇權的,哪怕僅僅是在將來才可能出現的威脅,都會提前下手去扼殺。”
“是。”
“那樣多沒意思?”劍圣搖搖頭,“如果是我,我巴不得自己的對手足夠強大,不,我是巴不得隔三差五地就能遇到田無鏡那樣子的對手。”
“你會覺得這種生活很充實,但我真的不喜歡,我喜歡午后喝著茶聽著家里的女人唱著曲兒。”
鄭凡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畫面,
“還好,他在雪原上。”
雪原,毗鄰我的勢力范圍。
劍圣點點頭。
這時,縣令進來通報:“侯爺,太守大人來了。”
“請。”
“畫,我幫你先收了吧。”劍圣上前說道。
“多謝。”
“客氣。”
“哎呀,鄭老弟,怎么了,聽說你在這上川縣遇到事兒了?”
許文祖還是那么的胖,軍情政務忙碌時,他是浮腫起來的虛胖,一切平順時,他是心寬體胖。
“嗯,以前府里的一個手下,出了點事兒,這里受了傷,流落在民間,竟然被人賣進了紅帳子當起了相公。”
鄭侯爺說著還嘆了口氣。
他在上川縣調動了附近的守備兵馬,這么大的動靜是不可能瞞得過人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來。
堂堂平西侯爺,府里的人竟然出了這檔子事兒,侯爺發怒調兵報個私仇,豈不是很正常?
至于說被人參奏一個跋扈,這玩意兒對現在的平西侯而言連撓癢癢都不如。
當然了,如果誰敢參奏一個居心不良云云,那么,敢參奏這個的,必然會在朝堂上先被收拾掉,原因很簡單,平西侯爺確實有那個居心不良的實力。
“人可還好?”許文祖問道。
“腦子還沒修養好。”
“我說人。”許文祖提了提屁股,眨了眨眼。
“還沒來得及接客。”
這或許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就好,那就好。”
“我說,哥,你這關注點,夠奇特的。”
“嗨,這事兒我也沒和你說過,以前只聽說過晉風飄逸,還覺得無所謂,想你哥哥我好歹也是堂堂燕地兒郎,且還是在荒漠邊長大的;
可誰曉得,這進了穎都后,每次赴宴,他娘的宴席上竟然都有這類的相公堂而皇之地陪客……
哥哥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入鄉隨俗不是?”
“辛苦了。”
鄭凡其實對許文祖很同情,因為許文祖這個身材,這個相貌,就像是豬剛鬣的人形,人參果都吃膩了,就喜歡玩兒點新花樣的樣子。
當然,這是被誤解了。
再者,晉地大家族是把男風當作“雅物”的,也就是比金銀姬妾更貴重的禮物;
在晉地,家里有底蘊,養個歌姬舞女,不算什么,得養雅男,這才叫牌面;
貴重的禮物,自當送給身份最重的人。
“直娘賊,老弟,你可曉得最可氣的是啥?”
“是什么?”
“哎,哥哥我也算是開了次眼,這世上,竟然真的有比女子更漂亮的男子,而且,還不老少!”
“哦。”
鄭侯爺看著許文祖,眨了眨眼睛。
“哥哥我可沒有碰過啊。”
“好的。”
“但有時候,想想都后怕,這被撩撥得久了,心里頭還真會有些躍躍欲試。”
“呵呵。”
鄭侯爺點點頭。
他們倆現在,是沒什么緊張感了。
因為許文祖老早就算是半個六爺黨了,現在姬成玦當皇帝,他的仕途,是不用擔心的。
再在這封疆大吏位置上干個幾年,還想繼續干的話那就繼續,想換個位置,那就回燕京,這起碼是一部尚書的位置留給他。
所以,這次見面,倒是有很多的閑情逸致去聊一些風月。
“對了,鄭老弟,玉盤城的守備將軍,你提個人,我安上。”
“我明白,回去后就安排,另外,知府,也得是我的人。”
許文祖瞇了瞇眼,笑了笑,道:“瞧你說的,哥哥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哥,不是我貪心,也不是我想著將晉東圈起來當自家的后院,而是我和陛下已經討論過了,修生養息個兩年后,差不離就要動手了。
我麾下的這些兵馬,各路軍頭子,都必須再整頓安置一次,不把籬笆扎牢,沒辦法施展開。”
“好,我明白,我明白。”
“吃了么?”鄭凡問道。
“沒呢,我讓那個縣令準備去了。”
“行,咱們一起吃。”
“這不廢話呢嘛。”
這頓飯,縣令作陪,在旁邊不住倒酒陪著說話,鄭凡和許文祖倒是吃得挺愜意。
飯后,也沒等上茶,許文祖就笑著說既然沒什么事兒他就先回去了,這也是瞧出來了鄭凡心里似乎有事。
鄭凡送許文祖出了縣衙。
不出意外的話,未來幾年,二人將是最好的搭檔關系。
回來后,鄭凡又去看了一下了凡小和尚的情況。
聽婢女說,剛進了食,這會兒又昏睡過去了,大夫也給他開了藥,調理身子的。
鄭凡也就沒再進去打擾他,往自己屋走去時,經過花園,看見一個姿色還可以的婦人端著糕點向自己走來。
“侯爺,這是我上川縣的特產,蜜餞紅糖糕,做法獨特,別的地方可吃不到,您嘗嘗?”
說著,居然主動伸手拿起一塊往鄭凡嘴邊送。
“唉。”
鄭侯爺嘆了口氣,這位,應該是那位縣令大人的妾。
“本侯沒這個心情,回去告訴你老爺,把本侯的差事做好了,本侯就承他的情。”
“是,侯爺。”
鄭凡走出花園,看見坐在臺階上正曬著午后太陽的劍圣,劍圣嘴角帶著笑意。
“笑什么?”
劍圣搖搖頭,道:“原來,這只要當了官兒,甭管燕人晉人,全都一個樣。”
“你才知道?”
“何時歸程?”劍圣問道。
因為了凡小和尚的事,又耽擱了幾日。
“我琢磨著了凡的身體狀況不太好,經不起舟車勞頓,就先留在這兒,明日,我和你先回奉新城。”
“那這里的事兒?”
“換瞎子來料理。”
“好。”劍圣同意了。
因四娘已經動身去往盛樂調查人販子的事兒,所以用過晚食后,鄭凡就一個人睡。
這一覺,睡得不是很踏實,睡了兩個時辰不到就醒來了。
外面,刮著北風,鄭凡躺在床上,盯著床對面的窗戶,出神。
就這樣側躺了許久,忽然,外面有人來通稟:
“侯爺,那位小師傅醒了,鬧著要見您。”
“知道了。”
鄭凡沒耽擱,起身穿衣,走出自己的臥房。
來到了凡所在的房間時,看見了凡正趴在地上,雙手雙腳不停地痙攣著。
“侯爺,晚上他醒了,我們就給他準備吃食,他剛吃兩口就問這里是哪里,然后吵著要見您,現在,更是變成這樣了……”
“行了,你們都退下,沒我的吩咐,誰都不準靠近。”
“是,侯爺。”
“是,侯爺。”
婢女們都退了下去。
而這時,穿著白色內襯的劍圣走了過來,站在門旁,瞇著眼。
了凡抬起頭,看向鄭凡,臉上的痛苦瞬間消失,轉而是驚喜之色,
喊道:
“侯爺,侯爺,侯爺!”
“你清醒過來了?”
鄭凡向前靠近。
忽然間,
了凡瞳孔內閃現出一抹厲色,厲嘯道:
“是你,害得我師徒好慘,是你,是你害的!”
說著,了凡忽然就撲向了鄭凡。
鄭凡沒猶豫,到底是五品高手,就算這小和尚忽然腦子抽了瘋,但也絕不可能靠近他的身,這一腳下去后,了凡直接被踹飛了出去,撞到了兩座茶幾后才停了下來。
“嘔………”
而后,了凡又開始了劇烈嘔吐。
只是這一次,嘔吐出來的東西里,帶著明顯的黑色腥臭粘稠物。
鄭凡拿起點燃的蠟燭,捂著鼻子,向前走去,查看了一番,再用靴底在那上頭踩了踩,竟然發出了“吧唧吧唧”的聲響。
“老虞,你過來看看,這是個啥?”
“不去,臭。”
劍圣拒絕得很直接。
他晚上能出來陪著,還是看在鄭凡答應天亮就出發回家的份兒上。
再者,鄭凡現在身邊,沒其他人了,他擔心平西侯爺,怕黑。
鄭侯爺也是夠放得開,從旁邊地上撿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筷子,將那一團黑色的玩意兒給夾起,然后,轉身,送到劍圣面前。
劍圣屏住呼吸,
看著這被筷子夾著的黑色粘稠物。
“像不像海帶?”
劍圣似乎認識這東西,仔細看了幾眼,然后道:
“是黑草。”
“哦,真是很形象的名字呢。”
黑乎乎的,像海帶,就叫黑草。
“雪原上長的東西,但雪原上的牧民都清楚,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吃這個,這個就和觀音土一樣。
不過,這東西吃了不會脹肚子,卻能迷惑人的心智,畜生吃了倒是沒什么事,人吃了,腦子就容易出問題。”
鄭凡指了指被自己踹翻在那兒的了凡小和尚,
“意思就是,他腦子現在這個樣子,是之前這種黑草,吃多了?”
“應該是有這方面原因吧,可能是吃了兩天大夫開的藥,再加上你剛剛的那一腳,起到了些效果。”
這時,
了凡小和尚爬坐起來,
他再次有些茫然地看向門口站著的鄭凡和劍圣。
而后,
他伸出手,指向了鄭凡,
虛弱地喊道;
“侯爺………快去救救我師父………快去救救我師父………”
鄭侯爺有些詫異地問道:
“你師父,竟然還活著?”
“………”了凡小和尚。
一口抑郁之氣,凝聚于小和尚喉嚨間,沒能順上來,整個人白眼一翻,幾乎就要昏死過去。
劍圣出手了,身形頃刻間來到了凡身側,指尖點在了凡胸口,向上一劃。
“呼…………”
了凡忽然長舒一口氣,而后,又開始大氣喘。
最后,
其目光又落在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鄭侯爺身上。
“侯爺,師父為了救我,留在了那里,我跑出來了,來找侯爺,找侯爺,去救我師父,救我師父。”
“你仔細說說,你們師徒倆是不是在極北之地發現了什么?”
“侯爺你讓我們找的,那個東西,不,那個人,我們找到了,他是活的,是活的。”
“慢點說,那個人,具體是什么情況?長什么樣子?”
“就是……人樣。”
鄭侯爺咬了咬牙,
道:“身上,光著身子?”
“沒有,穿著盔甲,穿著盔甲,黑色的盔甲,手上,還拿著一把刀,眼睛,好嚇人,好嚇人………”
“是他留下了你師父?”
“不,他沒動,冰層自己裂開了,然后……然后………”
了凡小和尚捂著腦袋,
“我腦子,好亂,好亂………”
“不急,你慢慢想………”
“師父和我,好不容易爬出來,然后,就有人問我們,問我們為何會在這里,為何會在這里……不是,這好像是在之前問的,是在之前,在掉下去爬出來之前,
不,不,是在我和師父往冰層上摸過去之前,就有人問的……”
顯然,了凡的記憶還沒能完全恢復,敘述時,時間節點都出現了矛盾。
“女人………有個女人。”
了凡忽然很篤定地看著鄭凡。
“怎樣的女人?”鄭凡馬上問道。
“師父說,說她很好看,對,師父說的,說過的。”
“然后呢?”
“女人問師父,問師父,我們師徒為何會在這里,誰派我們來的,對,是她問的,就是她問的。”
“你師父怎么回答的?”鄭凡只能這樣慢慢地順著他的思路問下去。
“師父說,他是平西侯爺的座上賓,跟著他,以后能在寺廟里過好日子。”
“………”鄭凡。
“呵呵。”劍圣都忍不住笑了。
“然后呢?”鄭凡只能繼續問道。
“然后……然后師父,女人,女人,師父,然后……”
了凡和尚又開始抱著腦袋,
“然后,就是眼睛睜開了,冰層裂開了,師父和我,爬啊,爬啊……”
了凡小和尚說著說著,就昏睡了過去,這不是不順氣兒,而是精疲力盡。
雖然這兩日不是吃就是在睡,但實則,腦子里一直在激烈的碰撞著,心神的消耗,最為折磨人。
“我聽明白一些了。”鄭凡說道。
“這你也能聽明白?”劍圣有些好奇。
鄭凡點點頭,
“他們師徒倆,不是自己找到冰面下的那個人的,
而是,
被抓了后送到冰面上,當作了……
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