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曾給鄭凡和所有魔王都織了一件金絲軟猬甲,這次出城前,鄭凡將阿銘和梁程身上穿的金絲軟猬甲都要了過來,穿在了自己身上。
樊力和薛三的鄭凡沒要,
因為一個太大,一個太小。
隨即,穿上甲胄,騎著馬,就著午時的陽光,鄭凡瞇著眼,默默地享受著。
越是緊張刺激的環境,就越是貪圖這種片刻的安詳溫暖;
而這種舒適窩待久了,就又開始去想要尋求外面的刺激;
釣魚的貧苦老頭兒和釣魚的富家翁,看似兩個人在做著一樣的事兒,欣賞著一樣的景色,但因為人心境的不同,對周圍環境的反饋,自然也就不同。
這邊,鄭將軍正矯情著呢,
那邊,
在其身后,劍圣騎馬而來,身上所著,乃尋常甲胄,手里扛著一桿黑龍旗幟,只不過這旗桿內部,嵌著龍淵。
其實,對于劍圣本人而言,穿燕人的甲胄扛燕人的旗,倒是沒什么過多的抵觸;
一來,他曾在盛樂城當了幾個月的守城卒,甲胄也都穿習慣了,就是這黑龍旗幟,看久后也就沒一開始那般刺眼了。
二來,劍圣本身就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只要你拿大義去壓他,他肯定就范。
這個套路,鄭將軍已經玩兒出經驗來了。
你想葬送掉這次入晉的所有野人么?
你想讓雪原五十年都無法恢復生息么?
你想為慘死在野人屠刀下的晉民報仇么?
那就拿起這面旗幟,
跟著我,
出城吧。
可能,在外人看來,晉國劍圣,是高不可攀的恐怖存在,但對于鄭將軍而言,他最喜歡和這種人交朋友。
二人碰了頭,時辰也快到了。
鄭將軍伸手摸了摸被曬得有些發燙的甲胄,問道:
“有把握么?”
“得看多近了。”劍圣說道。
“要多近?”
“一百步,我有三成把握,五十步,我有六成把握,十步之內,我就有九成把握。”
“就沒有十成把握?”
“如果那位野人數萬大軍的統帥,其實力和你一樣的話,可以。”
“哥,你這樣說話會容易沒朋友的。”
說著,
鄭凡還從馬鞍袋里取出了一塊白色的長布。
“這是什么?”劍圣問道。
“哈達,象征著吉祥如意,在我老家面對尊貴的客人和遠道而來的朋友時,得獻上這個;待會兒,我要為我的好安達,獻上我的祝福。”
這樣,距離也就拉近了。
鄭將軍的準備工作,那是相當地細致。
“燕地,有這種傳統?”
“我們村兒獨有的。”
“原來如此。”
“我會盡量幫你拉近和對方主將的距離,但你也得注意對方那里的執旗手,估計也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但,影響不大。”
這就是自信,屬于劍圣的自信。
四大劍客,李良申身在軍旅,身為總兵的他,其實更擅長的是指揮打仗殺人,楚國造劍師沒人見他出過手,實力有多少水分誰也不清楚。
當世兩個最擅長用劍殺人的,當屬劍圣和乾國的百里劍。
而百里劍的妹妹是乾皇的貼身銀甲衛,百里劍本人,更是被趙家奉為座上賓。
劍圣如果愿意,也能分分鐘成為大燕的頂級供奉,這么一個絕世高手,此時就在自己身邊,愿意聽自己的命令行事,鄭凡覺得,自己像是開了掛一樣。
那啥,既然掛的有效期還在,那就趕緊爽爽。
“上次夜襲成功,我們爭取了三天的時間,這次如果能把對方主將斬殺了,這次守城,大概率就穩了。”
鄭將軍繼續給劍圣做著心理建設,告訴他,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到底有多么偉大,偉大到您可以不顧生死,去為了完成它而犧牲。
“但這么做,會有損你鄭將軍的英明。”
人約你談判,也算是堂堂正正,你卻一門心思地想要陰死人家,這太敗人品。
“我的英明不重要。”
鄭凡用一種飽含深情的目光環視四周,
動情道:
“這些兒郎,是我帶出來的,我得盡量將他們活著再帶回去,他們的妻子兒女,還在家里等著他們呢。
我,得對他們負責,為此,一些虛名,又算得了什么呢?”
劍圣嘆了口氣,
曾在盛樂當過守城卒的他,能體會到這種屬于普通士卒的感覺。
鄭凡眼角微微一瞥,余光留意到了劍圣的神情,嗯,這好感刷成功了。
“您出手時,需要我提醒么?”
“不需要,出劍時,需要提前蓄勢,我自己看著辦吧。”
“好,你出劍后,不管結果如何,我將馬上策馬回城,我得為我麾下的這些兒郎們負責,請見諒。”
“我理解,這是你應該做的。”
“謝謝。”
“客氣了。”
有甲士上前將城門后頭的障礙給挪開,而在城門內側,則有數百騎兵準備就緒。
一旦外面出了什么意外,他們將第一時間沖出城門去接應自家將軍回來。
不僅如此,城墻上也預備好了鎖扣,若是實在不行,梁程還會親自射出帶繩子的箭矢,只要鄭凡能夠攥住繩子,上頭的樊力就會快速拉拽繩子,將鄭凡從城墻下直接拉上來。
不管怎么樣,安保措施和各種預案,都是做全了的。
原因很簡單,鄭凡就是奔著“斬首行動”去的。
輕輕催動胯下戰馬,鄭凡有些后悔為什么沒把那只貔貅騎過來,關鍵時刻,坐貔貅逃命應該會更快一些吧?
但現在想這些,已經沒什么意義了。
出了城門后,劍圣就低下了頭,頭盔遮掩住了他的臉,其氣息,也完全地收斂了進去。
因為在二人頭頂上方,一只隼鳥,已經在早早地盤旋著了。
妖獸是能通靈的,在一定程度上,它們的感知能力,其實比人更強。
“能瞞得住那只鳥么?”鄭凡嘴唇微動,小聲問道。
“以前不行,現在,應該可以。”
這是劍圣的回答。
以前,他人站在那兒,自然而然地就如同一把劍被立在那里,哪怕收斂了氣息,但人的氣質,是很難完全斂去的。
但在經歷了數個月盛樂守城卒的生活后,劍圣的心境有了新的突破,能夠做得更為自然了,這其實也是一種返璞歸真。
其實,劍圣在這支燕軍隊伍里的消息,并沒有傳開。
雖說劍圣在奉新城奪門時出了手,但一來那時亂糟糟的,二來,普通叛軍能認出劍圣的本就不多。
且奉新城的叛軍,在被鄭凡的盛樂軍擊潰后,并沒有再去投奔野人,有的就此隱姓埋名,有的則是干脆落草為寇。
他們不傻,當燕人出現在奉新城時,他們自然也清楚,接下來,燕人和野人之間,必然還會有更為慘烈的廝殺,他們可不會主動將自己送到野人手中充當仆從兵。
且大勢之下,尤其是軍國之爭,上萬兵馬的大戰,很多時候,個人的武勇和光芒會被直接掩蓋。
外人只曉得盛樂軍殺入奉新,溺殺了司徒毅兄弟,卻不會過分地細摳每個字眼。
江湖是江湖,國戰,是國戰。
一如當初鎮北軍攻打到上京城下時,百里劍雖然及時趕回了,但面對鎮北軍鐵騎,他也只能選擇退卻,并未發揮出什么作用。
而眼下,
這次機會,
則是對方主動送給自己的,
在鄭凡看來,這是老天爺對自己示好,以彌補自己每次沖鋒時必然倒霉的人品。
再者,劍客本就是單挑最強,且自己身邊這位,可是劍中之盛。
劍圣小聲道:
“你就不對野人給你開的條件動心和好奇?”
在劍圣看來,鄭凡這個人,有些琢磨不透,他感覺,鄭凡是個很純粹的人,而這里的純粹,和尋常人所理解的純粹,不是一個意思。
“了不得給我封王唄,封個晉王當當?
對了,有件事兒您不知道,我讓大皇子去了北面雪原,讓他去幫忙封賞那些部族頭人王爵。
都是千年的狐貍說什么《聊齋》啊,
用的也是一樣的套路,我再去信那個豈不是傻了?”
“《聊齋》是什么?千年的狐貍,那是很可怕的妖獸了,我都沒見過。”
“得,今晚我給您講講,志怪小說故事,還挺有意思的。”
“那是你的新作么,我知道你寫過《鄭子兵法》。”
鄭凡沉思片刻,
嘆了口氣,
回答道:
“是。”
“你這人,不當將軍當個文人,其實也挺好,乾國有個姚子詹,文道昌盛三十年吶。”
鄭凡又作悲天憫人狀,
“燕國西有蠻族,東有三晉,如今更要面對野人,南面還有厲兵秣馬的乾人;
煌煌大燕雖疆域遼闊,卻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劍圣聽了這話,心有所感,道:
“所以,盛樂的孩子,才可以免學資入私塾?”
鄭凡閉上眼,嘴巴微張,
留幾根唾線勾連著上嘴唇和下嘴唇,
點點頭,
“我過不上的日子,希望下一代,可以過下去。”
隼鳥一直在盤旋,
而在另一個方向,
格里木騎著馬,也在緩緩地向雪海關方向行進,在其身側落后半個身位的,是一名中年野人執旗手。
這名執旗手的真實身份,是接引者,桑虎之下,地位最高的接引者。
其實,桑虎并不算是一個祭祀,他只是野人王安插在接引者這個團體里的棋子,格里木身邊這位,嚴格意義上,才是雪原接引者的實際領袖。
“隼鳥沒有異樣,證明對面的主將確實出來了。”
執旗手聞言,開口道:
“格里木,你說,如果就此擊殺了燕人的那個將領,雪海關,是不是就很容易告破了?”
格里木搖搖頭,道:
“不是,一旦我們就此格殺那位燕人將領,里面的燕軍將知道自己完全沒了退路,反而會拼死抵抗到底,因為他們身后是雪原,他們,無路可退了。
不過,我倒是擔心對面那位燕人將領,可能會有和你一樣的心思。”
執旗手笑道:
“格里木,你自己本身可是五品武者,又有我的庇護,還需要擔心這個?”
“我怕死啊,我真的很怕死啊,我還沒見到圣族的崛起,還沒見到我家族的聲明再度傳播開去,我不舍得去死。
而且,晉人有句話,叫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哪有那么多的萬一,我的星辰庇護之力,這世上,能破開的人,還真沒幾個。”
“那還是有嘍?”
“曾經晉人的那位劍圣來我雪原時,破過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
但你總不至于說那位心比天高的劍圣,
會像我一樣,
給那位同樣滅了他半壁晉國的燕人將領扛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