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度)
天光漸漸亮起來。
老鼠們不知道哪里去了。
窗外的雞鳴一聲接著一聲。
自家院子里那只大花翎子公雞叫得最是嘹亮。
終于,外屋忽然就有了響動,但輕手輕腳的。
周昂一夜沒敢睡,此時聽見響動,他激靈一下子就從打盹兒的狀態醒過來,下意識地側耳傾聽。
先是開門聲,然后是一陣屋里屋外的細微的聲響,又過一會兒,就聽見妹妹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娘,你說哥哥今天會好些嗎?”
然后是母親的聲音,一如記憶中那般的輕柔細軟,帶著一抹說不出的慈和,她說:“會的,一定會的。”
旋即又道:“你再睡會兒吧,天還早,娘先做飯,做好了叫你。”
妹妹卻說:“我不愛睡懶覺的。我去幫娘喂雞。”
聽到她的聲音,周昂腦海里近乎是下意識地,就想到了她扎著雙丫髻的可愛樣子。站在一個現代人的角度去看,小丫頭實在是太懂事太可人疼了。只是可惜家里太窮,吃不好,有些瘦。
母女兩人說著話,先后開門出去了。
不知怎么,聽著兩人說話,周昂忽然就又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父母。
尤其是想到父母在接到自己的死訊之后,不知道該是怎樣的傷心,已經相戀了七年的女朋友是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子,彼此那么相愛,說好了明年各自請一個月的假,出去旅行結婚,然后生個小孩的……
現在,全都沒了。
又發了一會兒呆,他嘆口氣,干脆起身下床。
奇跡一般的是,距離來到這個世界也不過短短幾個小時過去,他覺得現在自己身上的氣力已經恢復了不少,精神也頗覺健旺。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連他自己都難以想象,就在幾個小時之前,自己還只是一具冰冷且僵硬的尸體。
下了床穿好鞋子,他正要出門,卻又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那個一根草繩系在梁頭上垂下來正好到自己肩膀高的籃子。
那里放著他們這個小小的三口之家最珍貴的一部分財產。
二三十個銅錢,七八個雞蛋,一小碗豬油,和油紙包著的一些鹽巴。
銅錢是流動資金,好不容易攢下,留著給周昂買筆墨的,雞蛋是家里養的幾只老母雞下的,沒有好飼料可喂,六只母雞,平均一天也就下兩個雞蛋,平常都是要攢起來,攢夠二三十個就拿出去賣一次,正好換了錢買鹽。
但最近不行,自己從半個月之前開始“得病”,因此最近家里的雞蛋沒舍得賣過,都進了自己的肚子。
豬油是巷子里的街坊陸春生家送的,他們家父子倆都在報國寺負責殺豬,爺倆一起掙錢,入項大,在這個巷子里,已經算殷實人家,而且隔三岔五總能偷偷捎些葷腥物件兒回來。兩家早年有舊,自己的“父親”還在世那時候,對他家頗有恩惠,陸家父子不是知恩不報的人,這些年一直頗多照應。
至于鹽巴……周昂的記憶中,它總是只有小小的一個紙包,大多數時候里面能有個一兩二兩的鹽。這鹽發黃,顯然雜質不少。做進飯菜吃到嘴里,發苦發澀。
但就是這樣的鹽,也相當貴,根本不舍得多放。
周昂此刻定定地看著那籃子,發了會兒呆,然后轉身拉開了門,又走出堂屋門去,一步邁進了院子里。
“娘。”
正在淘豆的婦人抬起頭來,本就慈眉善目的臉上瞬間就綻放出笑容,急忙放下手里的東西,走過來,問:“怎么起來了?可是我跟子和說話把你吵醒了?”
頓了頓又道:“你該多睡一會兒。……今日可覺得好些了?”
他們這邊說話,正蹲在地上給雞拌食的小丫頭周子和也回頭看過來,甜甜地叫了一聲,“哥。”
周昂沖她笑笑,回答說:“覺得好多了。精神也好了,也有勁兒了。”
婦人聞言仰著頭,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頓時喜上眉梢,“果然臉色好看了許多,可見是要大好了。”
又雙手合十,不住地做拜佛狀,喜氣盈眉地念叨:“可見前日那柱香是靈的,菩薩最是不會負人。阿彌陀佛!”
周昂笑笑,目光打量起面前的這個小院。
說是小院,其實還行,不算小。尤其是對于一個在現代社會大都市里住慣了兩千塊錢十幾平的人來說,光是房前的院子,看上去就能有結結實實的二三百個平方,真是不算小了。這院子不但種著菜養著雞,院子角落還栽了一排花椒樹,門口那里,還有一棵已經有四五米高的柿子樹。
正房三間,土屋,房頂鋪的是茅草,每年入夏前是一定要重新走一遍泥的,就那也擋不住漏雨。偏房一間,做廚房用,除此之外,還搭了個簡陋的茅廁。
這就是這個家。
現在的周昂,就是這個家庭的兒子,和哥哥。
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覺得自己應該是這個家里最沒用的一個。
這些年來,自從父親去世,日子一下就難過起來,做母親的就開始接一些幫人洗衣服,以及縫縫補補的活兒。除此之外,她年輕時就有一手刺繡的手藝活兒,總是見縫插針的做活兒,拿去賣了錢,就換成家里的柴米油鹽。
每天每日,她都忙忙碌碌的,幾乎片刻不得閑。
而妹妹周子和別看今年才十二歲,卻從很小就會幫著燒火,稍大些就已經可以做一些簡單的粥飯,八九歲就已經開始跟著母親一起洗衣服、晾衣服,至于什么喂雞、晾柴、割草之類,就更是熟練之極。
窮人的孩子,就是這么一點一點,早早地就當家頂梁了。
周昂記得她最喜歡撿雞蛋,每次去雞窩里揀出雞蛋,她總是特別高興,會笑著喊人——
“娘,娘,今天有兩個!家里一共十四個啦!”
“娘,娘,今天有三個!三個!”
“哥,你要去揀雞蛋嗎?我猜今天可能有三個……”
只有自己,除了讀書,別的幾乎什么都不會。
比如現在,一大早上起來,太陽正將出未出時候,院子里已經亮起來,她們兩個都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忙忙叨叨的,唯獨自己站在院子里,一時間竟有些茫然。因為原來的他,的確就是基本不參與這些事情的。
他要負責的是讀書、讀書、再讀書,將來能舉茂才固然好,就算難入太守法眼,也可以去謀一份舞文弄墨的活計。
如果能像他那已經去世的父親那樣,由文吏而典史,已是光耀門楣。
這就是母親堅持培養他去走的那條路。
當然,此周昂已非彼周昂。
他覺得既然現在是自己成了這個周昂,那就很有必要對自己的人生規劃做出一些改變了——路子沒錯,但死讀書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母親周蔡氏見兒子臉色不錯,很是開心,叮囑周昂再回去躺著歇息,隨后就又忙著收拾一家人的早飯去了。
這時候周子和拌好了雞食,“咕咕咕”地把家里的七只雞都招呼過來吃上,然后就蹦蹦跳跳地跑過來,仰著臉兒看著周昂,片刻后,說:“哥,你今天眼睛比昨天亮,臉色也好看了許多呀!”
知道自己“得病”這些天來,她也跟著母親一起不知道多擔心,周昂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還好奇地摸了摸她的雙丫髻,笑著說:“哥沒事兒了,再有幾天等病好了,哥帶你去報國寺玩。”
小丫頭眼睛一亮,脆脆地應了一聲,“好!那說好了,不許變!”
周昂點頭,“說好了,大丈夫一諾千金,不變!”
“拉鉤!”
于是周昂笑著伸出手去,跟她拉鉤。
隨后她高興地跑開了。
也就是一家人說了幾句話的工夫,不知不覺間,瑞日初升的金燦燦的陽光,已經落到了衣服上。
周昂深吸一口氣,感受著自己身體的狀態,不經意間扭頭,卻發現周子和從屋里吃力地抱出一個大包袱來。
她也不用人幫忙,就在院子里把包袱打開,里面是昨天下午母親帶著她去幾家客棧收來的待洗的臟衣服,這會子在陽光下打開,她熟練地開始分揀,一邊分揀一邊嘴里還咕噥有聲。
周昂仔細聽了聽,她念叨的似乎是——
“這幾件先洗,最厚,干得慢,這個是……仙客居那個大胡子客人的,他們今天就能清了貨物,明天就要走,也得早早洗出來,晚上之前大約就能晾干,正好給他送去,不至于誤了他的事……”
周昂聽得一陣發呆。
再看看她那張分明還稚嫩得很的小臉蛋兒,不由得心里又嘆了口氣。
記得穿越過來之前不久,才剛見過表姐,她的女兒應該也是在十二三歲的樣子,她每天都在忙什么?
想想她胖乎乎的小臉蛋兒,再看看面前的周子和,長期的營養不良,讓她看上去顯得相當單薄,臉色也有些泛黃。
小丫頭很快分揀完畢,把需要第一批洗的衣服放到大盆里,其余的又包起來抱回屋里,然后就跑去了廚房,幫母親燒火去了。
周昂在原地呆呆地占了片刻,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
身體還是很虛弱。
他決定做一點鍛煉,讓自己盡快徹底的康復起來。
只有身體好了,才有力氣去找那能辨認出妖氣的中年人,也才能想辦法去賺錢,讓母親和子和不必每天都那么辛苦勞累。
這么想著,他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手腳,然后才發現不對。
跑步機是不用想了,俯臥撐可以待會兒回床上做,但跑步是不行的,只要你敢出去到街道上跑,就會被認為是偷了人家東西,好心人就會抓你,各坊的兵卒也會跟著抓你,打拳吧,自己又不會。
甚至連廣播體操都早就忘干凈了……
咦,不對,多少還是記得一點鍛煉用的東西的。
他想起了大學時候學的“左抱球右抱球”——太極拳。
那玩意兒純粹就是為了體育課的一點學分才學會的,不過奇跡的是,自己一直都還記得一些基本的動作,雖然也不全了。
但它動作輕緩,又只需要很小的場地,最適合自己現在的情況了。
想到就做,當下他深吸口氣,又回憶了一下基本的拳路,就站在院子里拉開了架勢,緩緩地打起“大學體育課太極拳”來。
無比生澀且僵硬的第一遍打完,還別說,挺舒服的,打起來之后動作一串聯,他還又想起了很多已經遺忘的動作。
于是第二遍越發熟練。
但是,當他開始打第三遍的時候,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忽然有些不對勁。
不知哪里來的陣陣涼風,嗖嗖地往衣服里鉆。
瞬間吹得他打了個激靈。文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