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盛夏,神木府谷二縣,貫通的河流通過修建的水渠灌溉了十多萬畝新開墾的荒地,被按照軍法編戶的流民家庭兢兢業業地在田地里干活,這些荒地屬于朔方軍的軍屯田畝,這些流民辛苦耕種后,被準許留下足夠來年的口糧,剩下的需全部繳納。
“真是豈有此理,這高進果然是個貪鄙武夫,竟然這般兼并土地,撘伐民力,這大明還有沒有王法了!”
聽著身旁朋友的議論,徐弘祖不禁暗自搖頭,他自華山探幽而還后,因為摔折了腿,不得不在西安養傷了大半年,這期間正是朝廷大軍在遼東慘敗,加派二次遼餉,天下各地苦不堪言。
陜西都司是邊省,本就是地困民窮,可偏偏攤派的賦稅在國朝各省里都數得上號,這遼餉加派下,底下官吏又趁機催逼,不知又是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淪為流民。
徐弘祖曾去過河口堡,當時他在華陰縣聽路過的商販說河口堡有能鎮住龍神的大壩,大壩開閘放水時,水龍席卷猶如天河倒掛,這讓他生了好奇之心,于是便去了河口堡看那座名喚回龍灣的大壩。
河口堡里,回龍灣大壩接連三年都被拓寬深挖河道,那大壩壩體和閘門也擴建了數次,徐弘祖去觀看時,那大壩放水的場面讓他極為震撼,他自二十游歷江湖,遍覽山川大澤,見過比這更加壯麗遼闊的奇景,可那都是天地自然生成,而非人力為之。
從那之后,徐弘祖在河口堡住了好些時日,然后便成了那位朔方大都護的擁躉,這回他腿傷痊愈后,卻是得了河口堡舊識的邀請,去學校當個老師,卻沒奈何身邊這位朋友汪博非要和他同行。
陜西地面上,高進的名聲毀譽參半,尤其是在讀書人里名聲奇差,當年他把堂堂的舉人剝光衣服吊在城門用鞭子抽打的事跡流傳甚廣,不知多少的讀書人捶胸頓足,認為高進簡直是有辱斯文,飛揚跋扈的粗鄙武夫。
后來立朔方都護府,朔方軍也打出偌大的名聲,也不是沒有讀書人跑去投奔高進,可高進對于那些只會大言炎炎實則胸中無有良謀的讀書人不屑一顧,基本上就是想要在朔方軍里擔任文職,便先滾去和底下士卒們熬過新兵訓練,讓你干啥就干啥,沒事不要瞎逼逼,結果自然是沒幾個人留在朔方軍,于是這在讀書人里的名聲就更壞了。
汪博是富家子,身上有著買來的秀才功名,自然也是陜西士林里的讀書人,徐弘祖要不是念在養傷時汪博多次探望于他,他是不愿意帶這位絲毫不清楚民間疾苦的朋友去河口堡的。
“少爺慎言。”
徐弘祖不好勸,可隨行的汪家老家人卻是在邊上輕聲道,高大都護可是如今陜西都司內的頭號奢遮強人,就連鎮守府的太監和礦監都得退避三舍。
去年小杜總兵戰死遼東,不少擁著煤炭大礦的豪強都不愿繼續和杜家合伙經營,結果三個月里十三家仆從礦奴過萬的豪強被賊匪打破塢堡莊園,身死族滅。
這陜西地界上,但凡是消息靈通些的,誰不知道是朔方軍下的手,只要高大都護還在,杜家便倒不了,那原本還有些想法要謀奪杜家生意的鎮守太監也只能稱病,由著那幾家來求他做主的豪強在大街上被“賊人”砍了腦袋。
汪家在西安城雖說也薄有產業,有人在朝中做官,可是面對高大都護這樣手里刀把子硬得能捅破天的武夫,也得小心翼翼地對待。
看著神情嚴肅的老家人,汪博只能悻悻閉口不言,他這趟能出來,也是家族有意想和河口堡做生意,那朔方呢的名聲如今可是大得很,防風保暖,比起棉衣要暖和得多,眼下不知道多少大賈豪商都想著要和河口堡攀上關系,好獲得這朔方呢的經營權。
徐弘祖見汪博安靜下來,才耐著性子和他分說道,“汪兄,今上兩度加派遼餉,陜西各縣皆不堪重負,你覺得高都護撘伐民力,魚肉百姓,卻不知這些田里的百姓若無高都護收留,不知要死多少人!”
汪博聞言,不由一愣,他也不是那種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不過是身處的圈子里,對那位高大都護皆是非議,再說這位高大都護確實特立獨行,不親近君子,只是提拔那些師爺胥吏之流的小人。
對于徐弘祖,汪博是極為佩服的,大家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可是有幾個真能行萬里路的,更不用說像他這樣的平時出行,不是騎馬就是乘車,哪像這位徐兄真是全靠兩條腿走上幾千里去探訪名山大川。
徐弘祖也沒有多說,他走遍大半個大明,便是再富庶的江南小鎮,也不如這位高都護治下的鄉里更像是王道樂土,豪強大戶奉公守法,不敢欺凌小民,村里坊市見不到游手好閑的地痞無賴,比起大明其他死氣沉沉的地方,高大都護治下卻是生機勃勃,猶如朝陽。
朔方治下規矩多,有讀書人說高大都護是信奉法家的武夫,是儒家之賊!類似這樣的言論,徐弘祖在西安城里聽了不少,他原先剛到河口堡時也有所疑惑,可是后來待了段時日,才知道那些規矩的好處,只可惜高大都護那時領兵在外,一直無緣得見。
過了府谷縣后,汪博再無話可說,哪怕他不知民間疾苦,可是神木縣在高進治下兩年,官道拓寬平整加修,那水泥路跑起來又平又穩,道路旁碧綠茵茵,隨處可見四通八達的水渠給農田灌溉,農田里的農人們勞作時,還能哼著曲子,聽不出半點愁苦,反倒是平安歡快之意,溢于言表。
汪博就是再蠢,也不會以為這是神木縣的縣令功勞,要知道如今這位神木縣的縣尊老爺可是讓陜西士林深以為恥的,因為這位陳縣令是落第舉子出身的紹興師爺,能當縣令全是那位高大都護用銀錢砸出來的。
一個武夫治下,居然堪比圣賢們所說的三代之治,親眼所見讓汪博無法相信,舉凡行二十里,他都能看到操場上練武的少年,而邊上的課堂內則是有讀書聲傳出來,只不過當他去那些鄉間學校仔細打聽后又不免大為惶恐,這高大都護治下,學校不教圣人學問,所學的盡是些奇淫巧技,那些教書的也不是什么正經先生,多是河口堡的匠戶工徒和傷殘軍卒出身,所教文字簡陋,用詞粗鄙。
“端的是不當人子,這武夫焉能如此有辱斯文!”
汪博最后差點被學校少年團的娃娃們打得半死,高進治下學校,那些沒什么讀書天賦的娃娃認全了常用字后,就是由那些傷殘的軍卒教導隊列和武藝,而他們的父母也樂得娃娃們能在學校吃上肉食,至于日后要給高大都護做工或是從軍,那更是天大的好事。
“少爺,老爺讓您出來,是要您好生看看學學的。”
那老家人看著被打得眼角都腫了的少爺,忍不住道,神木縣這等氣象,就是當年張相公秉國時也遠遠比不上的,自家少爺覺得那些學校里教的都是異端邪說,奇淫巧技,可對那些百姓來說,那都是安身立命的真本事。
哪怕是他自己,瞧了也要心動,給主家當牛做馬,哪怕再得信重,可終究希望自己的子孫能活得堂堂正正的像個人。
徐弘祖在邊上沒說話,他看得出汪博這個朋友受的打擊有些大,說起來他和汪博不一樣,他曾祖父徐經,當年和江南唐寅一起被認定科考舞弊,仕途斷絕,而他自小雖然博覽群書,卻無心四書五經,結果十幾歲去考個童子試都落榜,算起來他也算是離經叛道之輩,所以對于高大都護的作為,反倒是深有好感。
像是朔方治下所用簡體字,他就覺得甚是方便,有時候游歷在外,記錄文字可比原來快許多,再說那些所謂的奇淫巧技,難道不是經世致用的實在學問么,反正在徐弘祖看來,高大都護治下學校教的東西可比四書五經和理學管用得多,至少能讓那些娃娃學到手藝和本事。
經受連番打擊后,汪博終于閉口不言,安安分分地跟著徐弘祖到了河口堡。
“徐先生,還請您看在少爺的情面上,若有機會請為我等向沙管事引見番。”
老家人知道徐弘祖是來河口堡任教的,還是朔方軍的白馬騎親自去西安城里相請,說明這位徐先生必定是和高大都護府上有些關系的。
徐弘祖自然答應下來,然后便自往高府而去,說起來他當初在河口堡時,因為幫著疏浚河道的工匠定流向厘清土方,便得了那位巡河的沙管事看重,邀他給河口堡學堪輿的學生們當個老師,只是那時他已和人有約要探訪華山才作罷。
不多時,徐弘祖便見到了沙得刁這位如今已然圓滾滾的高府大管事。
“徐先生,你可算是來了。”
沙得刁頗為熱絡地道,他當日招攬徐弘祖時,也沒想太多,只是覺得這懂得水文地理的讀書人是有真本事的,而且他寫的游記也極為有趣,卻不曾想老爺回來后,聽說了這位徐先生的事情后,又看了他謄寫的那些游記,居然大為欣喜。
自那后面,沙得刁就上了心,派人往西安打聽徐弘祖的消息,后來徐弘祖摔折腿在西安養傷時,他也命人送了幾次銀錢,只是都被退了回來,不過他向來臉皮厚,索性直接派人在西安城幫忙照看徐弘祖,最后徐弘祖承了這份情,才答應沙得刁派人去老家請老母來河口堡頤養天年。
“沙管事。”
“老爺過幾日正好回來,徐先生先在府里住著,明日再去學堂教書。”
沙得刁很是高興地讓下人們為這位號霞客的徐先生準備廂房,這位可不是普通的讀書人,不但精通水文地理和諸般雜學,而且會一手好劍術,賣相更是遠超老爺手下那些師爺。
“那就有勞沙管事了。”
徐弘祖拱手道謝,然后提了提汪博家的事情,沙得刁聽了后道,“這事情我可做不得主,不過既然是徐先生的朋友,到時候我自讓人送塊天貓的牌子與他們,叫他們自去商會談生意就是。”
高進當日在古北寨發的貓頭牌,被蒙古諸部喚做天貓,結果時間久了,關墻內也這么喚了起來,然后也不知道是哪個讀書人牽強附會說這天貓其實是財神元帥趙公明的黑虎,只不畫虎不成反類犬,好好的黑虎畫出了奇形怪狀的貓頭出來,以此嘲笑高進是個粗鄙武夫。
高進聽聞此事后,沙得刁本以為這位老爺會生氣,卻沒想到老爺反倒是笑了起來,說什么天貓甚好,能旺財運,于是打哪以后,沙得刁他們喚起天貓來更加順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