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完有些發酸的手腕,侯三吹了吹手上墨跡未干的紙張,他這輩子就是少年時埋頭功名,刻苦讀書時也沒今日寫的字多,他面前桌案上是厚厚的一疊紙,不下五十張,上面記載了那八個村落的村民情況。
從姓名籍貫年齡再到經歷,有無一技之長,全都要詢問清楚,記錄在案,也虧得侯三手下有幾個精干的伙計,粗通文墨,能幫他一起完成,否則怕是得忙活一晚上。
這時候抽簽完的村民拿著手上寫了數字的竹簽,被伙計們帶去了所對應的房屋,反正是好是壞,全憑運氣,所以哪怕有人被分到破舊的土房,也沒人抱怨。
四海貨棧的二樓臨欄處,高進看著漸漸消散的人群,扭頭朝身旁的李老根道,“等會你和侯先生一起,把那份名冊整理下,有用的人才要挑出來,然后從明日開始要盡快安排他們干活。”
草原上的秋季一過,入冬后天氣會變得寒冷無比,高進在古北寨逗留的時間有些久,接下來也該回河口堡,把百戶的官職給辦下來,畢竟總兵府的兵馬也已經班師回了駱駝城,估計沒幾天,這次大勝也該傳到朝廷那里,有消息反饋回來了。
“老爺放心,這事情俺一定辦得妥妥的。”
李老根滿面春風地回著話,這才多久時間,高爺便拿下了這古北寨,那些苦哈哈的逃戶雖然都是些窮鬼,可是他剛才看了看,全是青壯男女,而且男子居多,幾乎沒什么老弱,這可都是上好的勞力。
“老爺,說實話,您讓他們住進城來便是天大的恩德,就是收了他們的糧食也是應該,何必還要花銀錢跟他們買,這不是……”
李老根完全把自己當成了高府的大管家,一想到高進要按市價和那些逃戶收糧,他就心疼肝顫啊!雖說這也花不了太多錢,可在他看來這些逃戶今后都是高家的佃戶,這塞外苦寒,賊匪眾多,老爺不僅收留他們還給分房,這把自家的糧食交給主家,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老李,這按價收糧的事情就這么定了,不準擅自更改。”
高進知道李老根的脾性,聽到他提了這么一嘴,卻是目光嚴厲地盯著他,這些逃戶秋收的時候,已經給四海貨棧交過“稅糧”,他就不會趁機收第二波。
“是,老爺。”
李老根被高進看得心里發毛,忙不迭的點頭應聲,另外慶幸不已,好在他多嘴問了句,要不然明天他擅自做主,只怕會被高爺責罰。
看著李老根訕訕退下,高進也沒有多解釋什么,讓那些逃戶翻修房屋,是為他們自己干活,自然不需要擔心他們的勞動熱情。
可接下來這個冬季,高進都不打算讓這么多的勞力白白浪費,這古北寨殘破了好些年,只有四海貨棧和靠近南城的建筑算是完好,其他地方處處都需要修繕。
在高進的認識里,想要讓底下的百姓干活,就得拿出真金白銀來,可偏偏這個時代大明朝真的是拿百姓當豬狗的,也就是邊地貧窮,像是河口堡這些靠近關墻的地方,所謂的稅賦基本上都是由著張貴這樣的軍將們自行處置。
可要是換了內地,那些百姓除了要繳納賦稅,萬一被抽到要充任民夫護送稅糧,官府不但一文錢不給,還得自備糧食千里迢迢運糧,甚至于還要被那些小吏勒索銀錢。
長久以來,大家似乎都習慣了上位者對下位者的予取予求和敲骨吸髓,像是李老根這樣的,他自認為是高府的大管家,就該幫著主家狠狠盤剝那些住進城里的逃戶,甚至覺得這才是合規矩的。
四海貨棧的存糧不算多,但是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不少,如今城內一下子涌進數百人口,高進要讓這些勞力干活,當然可以發放實物,不管是布匹食鹽還是各式各樣的工具,都能讓這些一窮二白的逃戶滿足。
這個時代糧食才是最重要的根本,對那些逃戶
來說也是一樣,高進當然可以像李老根說的那樣,強行收取糧食,只是那樣做毫無意義,所以高進才打算用手頭暫時用不上的銀錢來收購糧食,然后再販賣四海貨棧里那些布匹食鹽,把發給逃戶的銀錢賺回來。
這樣銀錢滾了一圈,最后重新到了高進手里,但是他收購到糧食,讓這些逃戶干了活,還能調動他們的勞動積極性,最關鍵的是他付出的只是他本就要發放給這些逃戶的實物。
這里面經濟流通循環的道理說起來簡單,但是對這個時代的普通人來說卻是難以理解,自從和侯三廢了番口舌也沒講清楚后,高進就放棄了普及這方面知識的想法,還是等古北寨這個小小的經濟循環圈建立起來后,用事實來說明好了。
夜晚,趙龍和自己的渾家住進了新家,這是有瓦片遮頭的土房,比起趙家圍他自己搭得茅屋要好上許多,關鍵是知道他渾家懷孕,那帶他們來的伙計隨后送來了煤爐和煤球,教他們如何生火燒煤爐后才離開。
看著煤爐上的水壺,趙龍有些發愣,這煤爐他先前瞧見過,知道是高爺讓那些匠戶們打出來的,用那些黑乎乎的煤球就能燒著取暖,只不過這樣的煤爐,四海貨棧里一共也沒多少。
“高爺說了,婆娘懷了身子的,家里有小娃娃的,先發給你們,俺們身子壯,大通鋪上擠一擠,也熱乎著呢!”
想到那離開伙計說的話,趙龍心里發燙,像高爺這樣仁義的豪杰他也只是在說書人口中聽到過,像他原先所在堡寨的上官既貪婪又殘忍,何嘗會有這般愛護底下百姓的舉動,完全沒把他們這些軍戶當人看待。
就在趙龍想得出神的時候,他渾家忽地喊道,“大郎,水開了!”
聽到渾家的聲音,趙龍才回過神來,連忙拿掉那燒開的水壺,去看那煤爐里燒得紅彤彤的煤炭,看到上面雖然因為淋到開水滋滋地冒著白氣,但好在沒有澆熄,才松了口氣。
拿蒲扇往風門里扇了幾扇子,趙龍又拿火鉗撥弄了幾下才停下,這時候他渾家開口道,“大郎,這位高爺雖是個大好人,只是這每日里喝的水都要燒開,也太講究了些,咱們……”
“你婦道人家懂什么,沒聽那伙計說了么,生水里有蟲子,喝了要生病,高爺體恤咱們,發了這煤爐煤團,既能取暖,又能燒水燒飯,你瞎說個什么。”
趙龍渾家麻朵是個生得壯實的蒙古女子,原先本是靠近關墻的某個小部落的牧民之女,她原先的部族是和當年白蓮教的那些漢民混居,只是后來部族被火落赤部拉去打仗,結果她阿爸跟著族長一去不回。
麻朵最后等來的是火落赤部的惡狼,她阿媽舍了命才讓她逃出來,后來她流落到趙家圍,被一家逃戶收留,做了那兩兄弟的婆娘,原先也生了個娃,只是前年冬天大雪,土圍子有破口,遭了馬賊,她兩個丈夫,一個死在馬賊手里,另一個受了重傷被狼給咬死拖走,而娃兒挨不住凍,死在了那個寒冷的冬天。
趙龍是麻朵從趙家圍外面撿回去的,趙家圍里其他男人都覺得他是克夫命,沒人愿意再要她做婆娘,所以麻朵救下了當時看上去只剩下一口氣的趙龍。
自打做了趙龍婆娘,麻朵一直都很乖順聽話,在趙家圍住久了,她曉得自己不是清白人,而趙龍是有本事的,這是委屈了他。
眼下被趙龍吼了一聲,麻朵紅了眼睛,不敢再說什么,她也曉得那煤爐是好東西,可是那東西是要燒煤團的,她也聽那伙計說了,這煤團是要人下礦去挖煤才能做出來的,她生怕丈夫也要被拉去下礦挖煤。
趙家圍里,有從府谷縣的煤礦里逃出來的礦戶,麻朵也聽他們說過,那些礦主可壞了,下礦挖煤的男人都活不了幾年就要死,人死了便往礦洞里一扔。
“你要是被拉去下礦,咱們娘兒兩該怎么辦?
“行了,想什么呢,童家兄弟的話信不得,再說高爺和那些草菅人命的老爺不一樣。”
看著自己渾家啪嗒啪嗒地在那掉淚,趙龍終究心頭一軟,沉聲說道,“我問過那伙計,就是去高爺手下挖礦,也比咱們在地里刨食強。”
聽到丈夫這般說,麻朵也不再哭泣,可她仍舊不像丈夫那般相信世上有像高爺那般的好人,她從小長大,所見所聞都是部落里的貴人們對牧民們動輒鞭打懲罰,便是有賞賜也是要人當狗的。
“行了,你早點睡,我把門開條縫。”
趙龍安撫了下渾家,自去房屋前把門留了條縫,他記得那伙計離開前囑咐過他,晚上燒著煤爐取暖的話,不能把門窗都捂嚴實了,那樣會悶死的。
四海貨棧后院的屋里,李老根聽著侯三念著那名冊上一眾逃戶的信息,卻是莫名地有些危機感,他雖然是高府的大管家,可只是占了資歷比眼前這侯三早一些的便宜,再加上他當初可是惡了高爺上下,所以遇到侯三這位聽說是讀書人出身的四海貨棧的管事,難免有些擔憂地位不保。
“李管事,你看這些人要如何安排才比較妥當?”
侯三笑瞇瞇地看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李老根問道,在他眼里高進是明主,值得他投效,只不過看高爺的舉動,志向不小,所以對于高府大管家什么的位子,他從來都沒放在心上。
只不過李老根這廝,侯三過去就打過交道,知道這老東西雖然有些本事,江湖經驗豐富,不過這人私心太重,有時候還喜歡自作聰明,于是便索性幫高進這位主公敲打一番。
“那些沒成家的編一塊兒,這幾日翻修房屋時,看看哪幾個是刺頭,都拿出來尋個由頭,教他們懂懂規矩,剩下的侯老弟你看著辦就是。”
逃戶里,沒成家的青壯占了不少,倒不是他們不愿討蒙古女人做老婆,古北寨附近的幾個韃子部落都是女多男少,只是那些部落看管得嚴。大家雖然逃出關墻求活,可是要他們去投韃做韃子,也不是人人都能過心里那道坎的。
“這樣安排倒也妥當。”
侯三點了點頭,單身青壯管起來向來麻煩,如今古北寨里又沒了妓寨,那些單身青壯里的刺頭不好好殺殺他們的威風,只怕時間一長還真會鬧出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來。
“李管事,你方才挑出來的那些人,我讓伙計重新謄寫份名冊,一會兒給你送去。”
“那就麻煩侯先生了。”
李老根看著一副笑里藏刀模樣的侯三,恨不得一巴掌糊他臉上,什么謄寫名冊給他送去,他又不識幾個字,拿了那份名冊也看不懂,還不是得請教那些伙計。
看著皮笑肉不笑的李老根離去,侯三毫不在意,李老根這種脾性的老狗,就該時不時地敲打一番,省得他渾身發輕,不曉得自己幾斤幾兩重。
“今日大家都辛苦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那家丁隊伍不是一般人能進的,但眼下正是高爺需要用人之際,我教你們的東西,你們不要放下。”
房間里,還有三個伙計,年紀都不大,二十上下,一個個都瞧著伶俐機靈,侯三過往就是見他們有股聰明勁兒,才教他們識字讀書,教他們如何算賬,好在這三人也沒辜負他的栽培,全都堅持了下來。
如今三個人都認識兩三千字,那字雖然寫得一般,但好歹能寫個完整清楚,放在關墻里那些商號,放出去也能獨當一面。
“多謝侯爺提點。”
三個伙計都是聰明的,曉得自家天生體弱,哪怕再練也未必能擠進那家丁隊去,倒是不妨跟著侯三這位老上司,說不定日后能在高爺麾下搏個前程。
隨著三個伙計離開,侯三卻是將那份整理好的名冊收拾好,揣在懷里,徑直往高進的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