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大壽咳嗽的很厲害,昔日高大的身材因為努力咳嗽的緣故,也佝僂了起來。
吳三桂站在窗前,瞅著一對在屋檐下嬉戲的燕子看的很入神。
吳襄靠在一張錦榻上,拿著一根細長的煙桿吧嗒,吧嗒的抽著煙。
“燕子能進宅子,這是好事。”
祖大壽好不容易咳嗽夠了,就勉強擠出一個笑臉給吳三桂。
他的年紀已經很老了,身體也極為虛弱,可是,卻頂著一個可笑的金錢鼠尾的發型,一下子就破壞了他努力表現出來的威嚴感。
想想也就明白了,一個再怎么威嚴的老者,如果只在頂門位置留一撮金錢大小的頭發,其余的全部剃光,讓一根與老鼠尾巴相差不大的辮子垂下來,跟戲臺上的丑角似的,如何還能威嚴的起來?
祖大壽自己也不喜歡這個發型,問題就在于,他沒有選擇的余地。
“投了吧,我們沒有選擇的余地。”
吳襄在錦榻的邊緣位置磕磕煙鍋子,重新裝了一鍋煙,在點燃之前,還是跟吳三桂說了一聲。
“舅舅之前之所以沒有勸你投靠滿清,是因為還有李弘基這個選擇,如今,李弘基敗亡在即,遼東將門還是要活下去的。
當初你為了舅舅沒有選擇藍田云昭,現在,你已經沒得選擇了,我知道投靠滿清讓你心中不舒服,可是,人在求活的時候,就不要講究太多。”
祖大壽說話顯得絮絮叨叨的,早就沒有了昔日橫刀躍馬的彪悍之氣了。
“我其實有些羨慕李弘基。”
吳三桂終于說話了,只是把話說的沒頭沒尾的。
“羨慕他作甚,一介流寇而已。”
吳襄對兒子說的沒頭沒尾的話有些不滿。
吳三桂回頭看著屋子里的兩個老朽有些煩躁的道:“至少活的痛快!”
“咳咳咳……”
祖大壽又劇烈的咳嗽了幾聲道:“活的痛快算什么,重要的是活著,我知道這句話說出來你又會看不起你舅舅,可是啊,你想想,這遼東埋葬掉的英雄好漢還少嗎?
昔日那些光芒奪目的英雄人物如今安在?
一個人的名聲再臭,終究還是活著,長伯,萬萬不可意氣用事,我們遼東將門沒有單獨存活的本錢。
李弘基要走,就讓他走,他以前生活在中原,不知道北方的可怕,遲早,他的人馬就會覆滅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這是匹夫之勇,不可效法。
長伯,遼東將門還有八萬之眾,萬萬不可因為你一念之差,就葬送在遼東。
云昭慣會趨虎吞狼,將一個悍匪張秉忠追趕的已經去了天南,又把橫行天下的李弘基追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如今更是要去極寒之地求活。
我遼東將門在云昭眼中無非又是一個可以驅趕的狼群,等我們的實力消耗干凈了,也就到了遼東將門消失的時候了。
這一點,你要想清楚。”
吳三桂冷漠的道:“這是遼東將門所有人的意志嗎?”
吳襄對這個霸道的兒子如今有些畏懼,見兒子瞪著自己問話,不由自主的低下頭道:“是的。”
吳三桂仰天大笑一陣子道:“遼東將門的脊梁骨已經被打斷了,不如父親,舅舅帶著他們去投靠建奴,我帶著妻兒趕著一群羊去荒原放牧為生,從此隱姓埋名。”
“胡說……”吳襄拍著錦榻怒道:“這個時候,你指望你舅舅還是你父親我去征戰沙場?”
吳三桂瞅著舅舅可笑的發型道:“舅舅的頭發太丑了。”
祖大壽苦笑一聲道:“舅舅老了,臉皮厚,只要活著怎么都好,你還年輕,這么糟踐自己的身體自然是不成的,舅舅早就跟攝政王求過情,你不用。”
吳三桂看著祖大壽道:“剃發我不舒服,不剃發如何取信建奴?”
吳襄摸摸自己花白的頭發道:“為父我去剃發,我兒不用。”
吳三桂冷笑一聲道:“人家恐怕要的是我!”
祖大壽笑道:“是這樣的,你現在才是遼東將門的主心骨,你不剃發確實不合適,長伯,其實剃發也沒什么,夏日里還涼快。”
吳三桂緊皺眉頭正要說話,門外卻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頃刻間,就聽門外有人稟報道:“啟稟將軍,李弘基大軍忽然向我方靠攏。”
吳三桂打開大門瞅著探報道:“來者何人?”
“郝搖旗!”
“目的!”
“不知!”
“傳令下去,三軍戒備,立刻派出使者詢問郝搖旗部來我處何意?”
探報施禮之后迅速離開,吳三桂回頭看看舅舅跟父親道:“我去處理軍務。”
吳襄連連揮手道:“速去,速去。”
吳三桂迅速離開了,屋子里只剩下祖大壽與吳襄面面相覷。
“舅兄,你覺得長伯會同意嗎?”
祖大壽嘆口氣道:“誰給他選擇的余地了?誰又給我們選擇的余地了?短短二十年,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世道變幻的也實在是太快了。
大明完蛋了,云昭起來了,蒙古人被殺的差不多了,李弘基眼看著就要完蛋,張秉忠也被茍延殘喘,強悍的建州人也退縮了,留下我們這些沒名堂的人,活生生的受罪。”
吳襄猶豫一下道:“要不然我們去試試云昭?”
祖大壽搖頭道:“想都別想,這些年來,我們已經試探過無數次了,也努力過無數次了,不論我們怎么說,統統石沉大海。
你再看看藍田皇廷的模樣,有幾個是我們熟悉的舊人?
錢謙益,馬士英,阮大鉞這些人把腦袋削尖了想要混進藍田皇廷,你可曾看到他們出現在藍田的朝堂之上了?
別想這事了,云昭要的是一個嶄新的大明,他不要舊人……”
吳襄嘆口氣道:“真真是有家難回,有國難奔,現在想來,云昭命我們兵出一片石阻攔李弘基逃亡的軍令,是我們最后的投誠機會啊……”
燕子吱吱喳喳的終于選好了一處屋檐,開始忙著筑巢。
祖大壽與吳襄就這么呆滯的瞅著兩只燕子忙著筑巢,久久不作聲。
下午的時候,吳三桂回來了,甲胄都沒有來得及卸掉,就回到房間對祖大壽與吳襄道:“郝搖旗被李弘基拋棄了,他想與我們結成聯盟。”
祖大壽道:“郝搖旗緣何被李弘基拋棄?”
吳三桂皺眉道:“根據使者說,是郝搖旗不愿意追隨李弘基遠走北方,所以,就想跟我們結成聯盟,繼續留在遼東。
郝搖旗還說,一切聽我的號令。”
吳襄道:“郝搖旗麾下有多少兵馬?”
吳三桂道:“根據探報,原本有五萬之眾,與李弘基正式決裂的時候,有兩萬人離開了郝搖旗不知所蹤,剩下的人馬不足三萬。”
祖大壽瞅著吳三桂道:“長伯如何打算?”
吳三桂冷笑一聲道:“等李弘基平滅叛賊。”
祖大壽道:“如果李弘基不這么做呢?”
吳三桂冷笑道:“他李弘基不愿意內訌消耗自家兵馬,我們豈能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呢。”
“按兵不動?”
“按兵不動!不解釋,不回答,看郝搖旗與李弘基的動靜,然后再下決心。”
就在吳三桂與舅舅,父親商量好了以不變應萬變的計劃的時候,郝搖旗卻跟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在軍掌中搓著手來回踱步。
還不時地朝軍帳外看看。
就在兩天前,他的軍營中沒有接受到老營派發的軍糧,他就知道事情不好,派人去老營詢問,得到的答案讓他的心涼了半截。
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要命的時候,李弘基居然知道了他暗通云昭的事情。
好在李弘基還念一點舊情,沒有發兵剿滅他,而是要他自立,還派人送來了一封信,祝賀他攀上了高枝,希望他能一路順風順水的混到公侯萬代。
他連忙下令封鎖消息,可惜,也不知道消息怎么就被傳出去了,一夜之間,他的五萬大軍就變成了不足三萬人,且一個個惶惶不安的,軍心不穩。
最讓郝搖旗感到害怕的是,平日藏在軍中的藍田黑衣人,也不知怎么的,一夜之間也消失的無影無蹤,郝搖旗派出大批人馬尋找這些黑衣人,至今都沒有任何消息。
天黑的時候,郝搖旗終于明白了,不僅僅是李弘基拋棄了他,就連云昭也在這個時候拋棄了他。
有了這個發現,郝搖旗的天塌了……他直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一夜之間就成了喪家之犬。
就在他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一群黑衣人帶領著兩萬多人馬,打著藍田旗幟,一路上穿過李錦營地,李過營地,最后在劉宗敏戲謔的目光中,傳過了劉宗敏的營地,直奔筆架山,摩天嶺。
兩萬一千三百名卸掉武器的賊寇,在一座巨大的校軍場上盤膝而坐,接受李定國的檢閱。
黑衣人首領陳子良垂手候在李定國身邊,等大將軍檢閱這些他千挑萬選后帶回來的人。
張國鳳坐在一把椅子上先是瞅了一下這些老實的賊寇,然后對陳子良道:“郝搖旗的五萬人中間能達到我們接受要求的只有這么一點人?
就連郝搖旗都不在接收之列?”
陳子良冷笑一聲道:“韓老大只要按照條例接收人手,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誰可以特殊。”
張國鳳奇怪的道:“他干了些什么事情,以至于不能入你們的法眼?”
陳子良翻開一本厚厚的賬簿遞給張國鳳道:“請將軍看看,這上面記錄了郝搖旗自從投靠我藍田之后,干的所有的違法事情,其中殺人四百二十五人,其中男子三百一十一人,奸殺童子七十八人,奸殺婦人三十六人。
搶劫財物合計金六千八百兩,銀三十九萬八千七百兩,珠玉……”
張國鳳吧嗒一下嘴巴道:“他在干這些殺頭的事情的時候,你們就沒有阻攔?”
黑衣人陳子良冷笑道:“黑衣人僅僅有監察之權,沒有勸諫之權。”
張國鳳嘆口氣道:“你們韓老大實在是太不講究了。”
陳子良撇撇嘴道:“我們錢老大的意思是弄死這個壞我藍田名頭的狗日的,是韓老大網開一面,沒有要他的人頭,讓他自生自滅。
所以,韓老大還是很厚道的。”
張國鳳點點頭道:“封鎖消息,不能讓別人知道郝搖旗是我們的人。”
陳子良道:“我們藍田從來就沒有一個叫做郝搖旗的細作。”
就在兩人說話的功夫,李定國已經檢閱完畢了這批投誠的人,懶洋洋的來到張國鳳身邊道:“趙璧他們可以離開筆架山,向寧遠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