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獅族官方設置的商品交易所,俗稱“官行”。
獅王重商,在全族內部推行貨幣改革計劃,這就不可避免涉及到一系列商品流通。糧食、布料、金屬、鹽……雖然獅王放開經營,可作為最高統治者,他必須考慮整個族群的均衡利益與物資日常消耗。開設官行的意義就在于此。獅族執政者以市場價大量收購各類物資,平時用作儲備,視具體情況批量投入市場,起到平衡物價,穩定社會的作用。
以糧食為例,水旱災年大面積減產,市場上糧價走高。此事官行投入大批糧食壓低糧價,平民從中受益,自然對獅王感恩戴德。
有好處就有壞處,囤積居奇的商人在官行平衡之下自然免不了損失慘重。但就獅族整體情況來看,這種時候不多,而且經營者也有自己的判斷力,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參與,更不能觸及獅王陛下容忍的底線。
阿衡帶著車隊剛走進后院,這里人來人往,都是前來交易的各地商人。
迎面走來一個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他很熱情地打著招呼:“阿衡,好久不見。”
“昌亮大人好。”阿衡拱手行了個禮,雖在笑,臉上的表情卻不太自然。
昌亮是官行里的百人首,負責商品統購與點驗。像他這樣的中層官員在這里另外還有四位。雖說對阿衡的狀態感到疑惑,昌亮卻沒有多問,他轉過身,視線落到那幾輛滿載的馬車上,笑道:“這次你給我帶來了什么貨物?”
“麻布。”阿衡認真地問:“昌亮大人,請問官行這邊還是按照上次交易的價錢收購嗎?”
昌亮點點頭。與這些往來于各個城寨之間收購糧食、布匹的小商人打交道多了,他很清楚對方心中的顧慮。昌亮笑著伸手拍了拍阿衡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不會讓你吃虧。”
阿衡訕訕地笑著,沒有搭腔。
昌亮是個熱情的人,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官行每個月都有收購任務。比如布匹,重要程度遠在其它物資之上。如果沒有行腳商人在各地收購棉麻布料,中下級商業官員們就得自己從平民當中尋找貨源,所以他必須以常禮對待阿衡。
在所有北方蠻族部落當中,鹿族是一個較為特殊的存在。尤其是獅族,每年都要用大量糧食與鹿族交換各類布匹。往年,類似的生意由更高級別的官行負責。但今年不同,鹿族已被龍族并吞。相應的,各地官行對吸納布料的工作就擺在首位。
“陛下有令,官行的所有交易必須做到公平公正,童叟無欺。”昌亮繼續笑著說:“咱們打了那么多次交道,你還不相信我嗎?”
阿衡臉上近乎僵硬的表情有些松動,這表明他正在思考。過了幾秒鐘,阿衡似乎是下了決心,點點頭,轉身沖著牽馬的伙計大聲道:“把馬車趕到倉庫那邊,卸貨吧!”
交易很順利,沒有強買強賣。昌亮沒有撒謊騙人,給了阿衡一個令人滿意的好價錢。
雙方點算清楚,昌亮從站在柜臺內部的交易員手上接過一個獸皮錢袋,笑著遞給站在旁邊一直眼巴巴觀望的阿衡:“拿著,這是你的。”
阿衡解開錢袋封口的系繩,看到里面全是一枚枚閃亮的銀幣。
他臉上的神情有些尷尬,也沒有急于離開。用力咳嗽了幾聲,阿衡抬起頭,注視著昌亮那張仍帶著笑的臉,認真地說:“昌亮大人,能否將這些銀幣換成銀塊?”
“你說什么?”昌亮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我想要銀塊,不要這種銀幣。”阿衡提高音量,頗不自然地解釋道:“勞煩您幫我換一下,我要銀塊,不要錢。”
昌亮被他說的摸不著頭腦:“你這是什么意思?”
阿衡是個老實人,說難聽點就是性子很憋屈,平時不怎么說話的那種。他面頰漲得通紅,把手里的錢袋放在柜臺上,足足過了半分鐘,才猶豫著說:“你還是幫我換一下吧!我知道你們官行庫房里有新收進來的銀塊,咱們就用那個結算。”
昌亮皺起眉頭,將手壓在獸皮錢袋上輕點了幾下:“阿衡,陛下前些年就頒布詔令,所有交易嚴禁使用黃金白銀,只能以咱們獅族法律規定的貨幣結算。你現在提出這種要求……我很難辦,而且根本不可能。”
阿衡早已想好了說辭:“既然不能給我銀塊,那這些布我就不賣了。這樣吧,我不會讓你難做,袋子里的錢歸你們,我現在就去倉庫那邊,把剛才裝進去的麻布提出來。”
“這怎么行?”昌亮一下子急了,連忙勸阻:“那些麻布已經入庫登記,想要出庫必須有城主大人簽發的命令才行。這里是官行,你跟我們做生意不是一天兩天,應該懂這規矩啊!”
“規矩……我當然懂。”
阿衡低頭沉默著,看得出他的內心正陷于掙扎。良久,他抬起頭,仿佛做出某種艱難的決定,苦笑著搖頭道:“昌亮大人,不是我要故意讓你為難,而是這買賣實在沒法做啊!”
“為什么?”昌亮沒多想,下意識地問。
阿衡抬手指著放在柜臺上的獸皮錢袋:“這些錢是假的。”
“你說什么?”昌亮呆住了,隨即睜大雙眼,臉色有些急怒:“你什么意思?這種話也敢亂說。阿衡……你……你……我看你是存心來找茬的!”
流云城是大城,官行里人很多,來來往往的商人就有二、三十個。這邊兩個人情緒激烈,聲音都變得很大,周圍的人頓時被吸引過來,紛紛站在附近看熱鬧。
“我真不是存心要找你的麻煩。”阿衡很老實,尤其是那張憨厚的臉,很難讓人與“詐騙”之類的詞聯系在一起。他鼓起勇氣,訥訥地低語:“我沒撒謊,這些錢真是假的。”
“假……”昌亮被他這種看似軟弱實際上卻死硬到底的態度激怒了,已經到嘴邊的話硬生生把后半部分吞了下去。抬手指著阿衡,性情溫和且為人友善的昌亮開始變得怒不可遏。他緊抿嘴唇,然后張開,如節奏失控般胡亂點著頭,卻并非贊同,而是以這種動作釋放出內心深處越發強烈的怒意。
“阿衡,話不能亂說。我警告你,這是上個星期從咆哮城運來的新錢。你仔細看看,這錢袋上還有王室鑄幣廠的封印和記號。”
昌亮一把抓住錢袋,先是指著獸皮袋子上的紅色印戳解釋,緊接著從袋子里取出幾枚硬幣,在掌心中央攤開,厲聲喝道:“睜大你的眼睛,這些錢上有獅王陛下的頭像,還刻著鑄幣廠專用的銘文。你讓大伙兒評評理,讓大家說說,到底假在哪兒?”
圍過來的人更多了。“喜歡看熱鬧”這個特性顯然沒有小行星撞擊地球之后的漫長歲月里消失,而是以基因記憶的方式存留下來。很快,以阿衡和昌亮為核心,人們里三層外三層聚在一起,把官行柜臺圍得水泄不通。就連站在門口值守的衛兵,也紛紛轉身把視線投向這邊,好奇且疑惑地觀望著事態發展。
阿衡表現得非常克制。憋屈的眼神,嘴唇嘟起,兩邊嘴角向下彎曲,一副被人欺負卻又不敢還手,隨時可能哭出來的模樣。他伸手從錢袋里拿出一枚銀幣,捏在拇指和食指第二關節中間,用帶有少許哭腔的語調連聲辯解:“昌亮大人,我沒說這錢不是咆哮城鑄幣廠造的。我的意思是,這錢它分量不夠。說是銀幣,可它里面壓根兒就沒有多少銀子。”
全場陷入沉默。
昌亮用驚愕的眼睛看著阿衡,這與他想象中應有的回答和場景截然不同。阿衡對“假錢”的依據并非偽造,而是對銀含量提出質疑。
周圍的商人們面面相覷,從彼此眼睛里看到很多復雜的成分。有疑問、有顧慮,也有冷漠和閃爍其詞,但更多的還是贊同,以及對阿衡剛才這些話深深的理解。
仿佛巨石從高空落下,墜入深潭。在接觸水面之前的這段過程無聲無息,卻極短。尤其是昌亮身為收購官員卻無法對阿衡的問題作出合理解釋……聚集在周圍的商人們開始爆發了。就像大片濺開的水花,迅速變成鋪天蓋地的議論巨浪。
“他說的沒錯,銀幣里沒有銀子,這跟假錢有什么區別?”
“這人我認識,他叫阿衡,一直在碎金城和流云城周圍做著收購麻布和棉布的生意。很老實的一個人,他說的話應該不會有假。”
“關于這錢的事情我以前聽說過。還是從牛族……哦,現在應該叫做龍族才對,是從他們那邊傳過來的。好像是以前的磐石城主用某種方法可以在不弄壞銀幣的情況下,證明錢里不含銀。”
“我也聽過這件事。好像是用水,還有稱。可具體該怎么做我也不是很清楚。”
昌亮覺得腦子很亂,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的心中充滿了惶恐,想要爭辯卻忽然發現找不到任何有說服力的依據。
是的,錢不可能有假。這是咆哮城王室鑄幣廠新造的錢。有紅色戳印,有生產批號,還有獅王陛下親筆簽發的該批次貨幣使用流通許可文件。
可誰能想到這些錢里竟然沒有銀子?
來自周圍的議論給了阿衡勇氣。憨厚老實甚至可以說是懦弱的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從昌亮手中搶過獸皮錢袋,高高舉起,高聲嚷道:“我可以證明這些錢是假的,我向偉大的獅神發誓:我沒有撒謊,我會讓你們知道這些錢只是一些破鐵片。”
昌亮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連忙上前阻止:“等等,你不能這樣……阿衡,你給我站住……快停下,住手……”
旁邊的圍觀者紛紛叫喊。
“讓他做。”
“是啊,讓我看看這些錢到底假在哪兒。”
“把那個當官的攔住,擋在外面。”
“獅神在上,難道我以前從官行里收到的錢里也沒有銀?這……這實在太可怕了。”
昌亮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攔在外面。
有人給阿衡端來幾盆水,有人從隔壁柜臺上給他搬來計量用的天平。現場一片混亂,這些在平時看來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居然順理成章。要知道這里可是官行,門口有衛兵,院子里還有警衛,只要隨便招呼一聲,他們就會沖進來以武力強行制止。
昌亮腦子很亂,他看著阿衡把獸皮袋里的錢倒進盆里,漫出一些水。緊接著,阿衡接下身上的挎包,拿出一些散碎的銀塊。照他的說法,這些銀塊重量相當于一百枚銀幣。
雖然步驟有些顛倒,卻并不影響稱量檢查得到的結果。
阿基米迪是一個偉大的人。至少他的實驗理論讓后人得到了寶貴經驗,不再迷茫,不再受人欺騙。
昌亮不傻。看到銀塊和銀幣分別在盆中擠壓出不同等量水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問題比想象中要嚴重得多。臉色蒼白的他慌慌張張轉身從人群里溜走,逃一般朝著大門方向跑去。
“衛兵!警衛!快來人啊!”他心急火燎,狂呼亂喊。
大廳里已是群情激奮,眾人叫嚷的憤怒話語徹底蓋過昌亮,沒人聽到他邊跑邊發出的喊聲。
“碼的,照這樣看,這些錢里的確沒有銀子。”
“這下完了,我的所有貨物都是拿到這來交易,官行每次給我的也都是這種錢。他們……他們竟然用一堆廢鐵來糊弄咱們?”
“天啊,所有的錢都是假的,我該怎么辦?”
阿衡站在柜臺外側的臺階上。這里位置較高,視線越過眾人的頭頂,阿衡看到正帶著幾名衛兵從外面遠處急匆匆趕來的昌亮。他臉上掠過一絲猙獰,將一枚銀幣高高舉過頭頂,惡狠狠地吼道:“咱們老老實實做生意有什么錯?我們辛辛苦苦走村串寨幫著官行收購各種貨物,到頭來他們拿出一堆這種沒人要的廢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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