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公平的人。”
“我尊重你們,也希望你們同樣尊重我。”
“牛族人不是傻瓜,隨便用幾塊破銅爛鐵就從我們手中換走鋼鐵兵器的日子結束了。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希望大家能記住我的話,磐石領歡迎每一個誠實認真做生意的朋友。就像我們經常唱的那支歌:朋友來了有好酒。你們將在這里受到最好的招待,買到你們最滿意的貨物。”
“當然,你們還應該對后面的歌詞加深印象:若是來了豺狼,迎接它的有刀槍。”
說著,天浩隨手抓起擺在旁坐旁邊桌子上的人頭,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那是獅王親戚建中的腦袋。
盡管有種種令人不快,氣氛緊張的小插曲,但就整個交易過程來看,仍然算是順利。
整整一個貨場的泥炭被清空,裝上商人們帶來的大車,被各種牲口拖著,在車夫的吆喝聲中離開了磐石城。
蜂窩煤的制作談不上什么技術含量,北方蠻族雖然愚昧,卻不是沒腦子的傻瓜。這種東西只要用上幾次就能明白其原理,烙印在遺傳基因深處的全范圍高效率模仿天賦永遠不會磨損,即便是在這個時代,仍能發揚光大。
塊頭很大的天狂走過來,在天浩旁邊站定,看著遠處貨場上正在指導裝貨的商人,聲音壓得很低:“老三,我覺得你這種搞法沒用。”
天浩偏頭看了他一眼:“你指的是什么?”
“銀子。”天狂直言不諱:“我們都知道銀子的價值,獅王也不是傻瓜。他擺明了想用沒有銀子的假錢從別人手里搶東西,天底下又不止他一個聰明人……老三,我覺得這些來買泥炭的家伙肯定早就知道這件事,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清楚,至少也有那么一、兩個。”
天浩笑了:“你說的對。”
天狂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疑惑地問:“怎么……你知道?”
“正如你剛才說的,我知道,而且他們當中的一些人也知道。”天浩把視線回轉到遠處的商人身上,淡淡地說。
這話出乎意料之外,天狂瞬間覺得腦子不夠用。他皺眉思考了很久,不太確定地問:“就因為他們是獅族人?”
“算是一部分原因,但不全面。”天浩嘴角略微上揚,笑容冰冷又殘酷:“你以為他們裝聾作啞就是好人?哼……他們也想發財,想要借著獅王掠奪財富的同時中飽私囊。還記得他們剛來的時候,我站在樓頂陽臺上說過的話嗎?”
天狂絞盡腦汁想了半分鐘,認真地問:“韭菜?”
“沒錯,就是韭菜。”天浩深深吸了口氣:“他們肆意收割別人的財富,愚弄我們牛族,用一些毫無價值的金屬圓片當做錢,換走武器和鎧甲。我為什么看不起赤蹄城主牛銅?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一個沒腦子的廢物!從頭到尾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就算有那么一點點懷疑,也沒想過要去證實。他懼怕遭到獅王的報復,卻從未想過他是一個牛族人。”
稍事停頓,天浩惡狠狠的再次發聲:“還有巫源,他是一個真正的叛徒。”
天狂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驚悚震撼的表情在他臉上迅速蔓延:“老三,你說的是真的?”
天浩沉著地點點頭:“師勇親口告訴我,三城聯軍攻破獠牙城的時候,巫源帶著幾個豕人跑到碎金城向他求援。卑躬屈膝,苦苦哀求,就差沒跪在地上磕頭。師勇當時就覺得奇怪,豕人與其它部族的外表區別很大,而且巫源剛見面就表明了他的身份。那時候師勇站在不同立場,被俘后也拒絕投降,這件事情才一直瞞到現在。”
強烈的殺意從天狂體內釋放出來,如同一股強勁的氣流,瞬間席卷了以他為核心的小范圍圈子。他下意識抬手去抓斜插在背后的長柄戰斧,冰涼堅硬的金屬握柄在手心里緊貼又松開,理智告訴他這種動作毫無意義,但天狂就是覺得眼前仿佛晃動著一個骯臟卑鄙的影像,很模糊,卻能看清對方尖銳的獠牙,流淌著毒汁的舌頭,還有那張丑陋到極點的臉。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天狂從不懷疑天浩的話。在過去的幾年里,無數例子早已證明只要是他以肯定語氣說出的內容,哪怕再荒謬也會成為現實:“他是巫師,他是我們雷牛部的族巫啊!”
天浩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這同樣是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側轉身子,注視著站在旁邊的天狂,看著他魁梧巨大的身軀,一雙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眼睛正朝著紅色轉變,那是被激怒大腦促使眼部充血導致的效果。
“可能是因為權力,也可能是因為財富。”天浩的聲音非常冷靜:“每個人做事都需要理由,需要與利益有關的驅動。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兇手可以得到死者的財產,以及食物。如果把兇手的地位抬高,一位城主,一位領主,甚至是一個王,他通過殺人這種行為就能得到更多的東西:一座城市,一塊領地,一頂王冠。”
“他已經是族巫了,除了雷角之王,他是我們部落里真正的第二號人物。”憤怒驅使肌肉在天狂臉上扭曲:“就連老祭司見了他也要行禮下跪,老三你也得對他恭恭敬敬,他……究竟想要什么?”
“巫源不是頭領,不是城主,更不是領主,所以他只能以行巫者的身份往上走。”天浩用平淡語調述說自己的猜想:“成為一族國師是所有行巫者的夢想,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這么幸運。自古以來,財富是權力的最佳匹配,窮困的國王被人鄙視,肆意揮灑金錢的王者才能得到尊敬。”
“牛偉邦正值壯年,他很聰明,除了正常的祭祀,部落大小事務幾乎由他一人決斷,巫源根本沒有插手的機會。平俊這些年收集了很多情報,巫源和牛偉邦之間一直存在矛盾,真正決裂是六年前,牛偉邦收回了巫源在族群政務方面的所有權力,一怒之下,巫源離開雷角城,前往牛銅的赤蹄城定居。從那以后,除了每年兩次重要的祭祀,他從不涉足雷角城。”
“巫源是個不甘心居于人下的家伙,他心高氣傲,一直尋找機會壓過牛偉邦。獅王的貨幣制度在他看來是最好的機會,只要有錢,就能由下自上迫使牛偉邦改變某些政策,讓巫源重新回到雷角城掌控大權。所有……”
“等等!”天狂打斷了天浩的話,他很疑惑:“老三,我明白的你的意思。可是……錢這種東西,真有那么大的作用?”
天浩笑了。
他伸手從衣袋里取出一枚新造的銀幣,平攤著放在掌心中央:“它有著極其復雜的定義。純潔、美麗、骯臟、丑陋……最美好和最邪惡的定義都能使用,而且每一條定義都很準確,讓人無法反駁。它能推動整個社會進步,同時也會帶來各種問題。”
抬起頭,看著遠處那些仍在貨場上忙碌的商人,天浩在微笑中發出感慨:“我之所以說他們是韭菜,是因為他們貪婪又自私。你別看他們之前在大廳里看到用水檢驗銀幣成色的時候個個都很驚訝,其實他們早就知道獅族貨幣含銀量不足。之所以沒有揭穿,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他們沒有證據,再有就是他們自己也想從中謀求好處。獅族的鑄幣方法簡單粗糙,只要弄到模板,就能自己鑄私錢。”
天狂覺得短短幾分鐘內感受到震驚遠遠超過此前任何時候。他不由得張大了嘴,驚駭地問:“老三,你……你在開玩笑吧?這種搞法……獅王……獅王肯定會殺了他們。”
“呵呵,你想多了。”鄙夷的微笑在天浩臉上泛起:“如果沒有獅王陛下的默許,你以為他們會有這么大的膽子?”
“默許?”天狂簡單的思維變得遲滯:“這怎么可能?這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有什么區別?”
“獅王比你想象中要聰明。”天浩嘆了口氣,腦海里回放著平俊收集的各種情報:“貨幣制度的本質,其實就是財富和多余生產力的延續。獅王想要得到部落貴族的支持,就必須分出一些好處給這些人。簡單的賞賜幾千公斤糧食,幾百匹棉布,這種程度的賞賜在高等貴族看來其實不算什么。就拿磐石領來說吧,二哥你想想,如果牛王陛下現在賞賜我們五千公斤糧食,五百匹布,你會是什么反應?”
“我會很高興。”天狂抬手撓了撓頭,期期艾艾,不太確定地說:“好像……就只是高興,沒別的。”
天浩用深邃的目光注視著他:“你會因此跪下來朝著黑角城方向磕頭,痛哭流涕大聲向陛下感恩,花上好幾天時間誦念他的名字嗎?”
“不會。”天狂很老實,認真地搖頭。
“這就是最大區別啊!”天浩繼續發出長嘆:“想想從前,每年冬天寨子里都有人餓死,那時候不要說是幾千斤糧食,哪怕大王下令給每家分到一個饅頭,所有人都會對他感恩戴德。后來糧食多了,我們都能吃飽,饅頭也就變得不怎么重要,呵呵……就連你都認為,面對幾千公斤糧食的賞賜,最多說聲謝謝。”
“二哥,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只是打個比方。獅族不缺糧,獅王陛下更不可能讓他手下的官員餓著肚子干活兒。但你得明白,一個合格的領袖不能獨善其身,想要得到支持,就必須把更多的人拉進同一個利益圈子。當正常賞賜很難,甚至無法滿足支持者群體的時候,就必須加大賞賜力度,用更加豐厚的物質刺激他們繼續保持忠誠。這種方法有著很大弊端,會導致儲備物質大幅度縮減,所以獅王推出那種含銀量極少的貨幣,表面上沒有明說,其實默許了有能力的貴族私下鑄幣。當然,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我估計最遲明年,獅王就會全面收回鑄幣權,另造新模,發行取代舊幣的新幣。”
天狂若有所思:“他要放出一部分好處給下面的人?”
天浩點點頭:“準確地說,受益者群體是貴族,與平民無關。”
天狂的眼神有些奇怪:“這太可怕了,那些錢全是垃圾,毫無用處。”
“這是一種正常的財富掠奪行為。”天浩淡淡地笑著:“首先在本族范圍內取得貨幣信用,強行收取一部分平民財富為基礎,進而把貨幣制度擴大到其它部族,通過大量收攏外來財富的方法填補內部損耗。最后,全面改換現有的貨幣制度,以新幣取代舊幣,重新制定價值規則,這就是獅王的陰謀。”
作為文明時代蘇醒的休眠者,天浩早已看穿了獅王的計劃。
其實聰明人很多,大國師巫彭就是其中之一,因為牛族的態度很強硬,遲遲不肯加入獅族的貨幣體系。
“巫源想要得到更多的財富,想要一步登天,所以他心甘情愿成為獅王在我們族群內部的代言人。還記得金生嗎?他的商隊以前經常來我們寨子,每次交易都用獅族貨幣結算,那時候我總要以各種理由讓他以實物交換。糧食不夠吃,衣服不夠穿,磐石寨只要米面和布匹……呵呵,他拿我沒辦法,又不敢強行讓我收下那些錢,只能老老實實接受我的要求。”
天狂用力點著頭:“同彪他們私底下做了很多獅族人的錢,我見過。”
“我們撐過了最艱難的時期。”看著遠處的貨場,天浩的聲音透出幾分兇狠,發出邪惡的冷笑:“現在輪到他們了。獅王的掠奪計劃涵蓋了所有部族,商人可不比貴族,排水量檢測法的精準率很高,這事兒很快就會傳開。到時候,所有部落的商人群起攻之,獅族內部肯定會爆發變亂。我是很想看看獅王陛下有什么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希望他不會令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