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
姑蘇形制的馬車緩緩地穿梭在會稽街頭,殘垣斷壁之處,還有斑駁的血跡,空氣中彌漫著些微的臭味。
偶爾風大一些,木料燒焦的氣味,就會飄散的到處都是。
會稽王宮的基臺要比姑蘇王宮大得多,只是地面建筑卻要小上不少,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原先安置巨木柱梁的位置,似乎是被修葺過。整個王宮,不過是在原有的基礎上,縮小修建的。
這里,并非第一次被攻破,只是上一次攻越,只是壓服越國,使其稱臣。
掠奪了大量財物之后,一切就算是畫上了句號。
但是這一次,會稽的王宮被保護的很好。
此刻,大殿之中,吳王勾陳的臉色極為紅潤,但是這種紅潤,任誰看了,都知道不正常。
跪坐在一側的王孫虒,正端著一只銅盆,盆中血水不少。
“大王!”
“臣工虎,參見大王!”
斷發花白的老將軍捧著頭盔行禮之后,湊到了躺在那里的勾陳耳邊,“大王,臣已備好車馬,即刻便往會稽山!”
呵、呵……
斷續的呼吸聲傳來,工虎低頭看了看勾陳的手指,食指向上抬了抬。
“臣失禮!”
說罷,老將軍帶人抬起了勾陳,前后左右一共四人,又一次用擔架將勾陳抬了出去。
擔架一側,王孫虒依然捧著銅盆,只是這一回,多了更多的人簇擁著王孫虒。
不僅僅是姑蘇王宮宿衛,還有那些原本人生已經徹底終結的公子寅舊部。
到了越國王宮門口,王孫虒還要繼續往前,卻見臺階下兩個老將軍躬身抱拳:“少君留步。”
張了張嘴,王孫虒沒有說話,他跟勾陳之間,并沒有什么祖孫感情。
至于說天倫之樂,不存在的。
連自己成為儲君,都是在莫名其妙中倉促受封。
甚至在許久之前,他還偷偷地憎恨著自己的祖父,因為自己的祖父,逼死了自己的父親。
然而現在,此時此刻,他根本恨不起來自己的“殺父仇人”。
因為在吳軍渡河的那一刻起,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有“萬眾一心”這個成語,為何“萬眾一心”如此讓中夏之國驚慌失措。
勾陳不是一個人的君王,他是吳國的君王。
吳國的君王,并不僅僅是公子寅的父親,也不僅僅是王孫虒的祖父。
一言不發的王孫虒,一揖到底,恭送自己的祖父離開。
離開越國王宮,離開會稽城,前往會稽山。
一路上,隨處可見昂首挺胸的吳國士卒,甚至有些青壯民夫,也是與有榮焉地看著王駕車輦緩緩離開。
滅越……做到了。
馬車的輪轂緩緩地轉動著,華蓋之下,勾陳沒有閉眼,倔強無比地睜著,他看見了會稽城上的天空,和姑蘇城上的天空,大約是一樣的。
都是青空,都是藍天。
王駕車輦離開會稽城的東城時候,突然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騎傳”的節奏,很熟悉,不管是聽多少次“騎傳”的馬蹄聲,似乎都不會厭倦。
呵、呵……
喉嚨中發出了聲音,勾陳的意思,老將軍工虎明白了。
他走到王駕一側,一邊走一邊道:“王上放心,臣這就命人去迎接‘騎傳’。”
呵……
喉嚨中的聲音,平穩了許多,顯然,工虎讓勾陳很滿意。
龐大的隊伍緩緩地前往會稽山,到了山頂之后,勾陳被工虎等人抬了起來,緩緩地放在了一張躺椅上,躺椅是江陰邑進貢的竹制躺椅,斜躺著很舒服。
華蓋也換成了紫蓋,紫色的絲綢,同樣是江陰邑進貢,很美。
又起風了。
勾陳能感覺到,這是東南風,也一定是東南風,這個世界,本就應該刮東南風。
是海風么?
躺在那里,這里是最高點,山西的遠處,是會稽城,是個大城;山北的遠處,是若邪澤,有一條小河從會稽山流淌進入,然后匯入大海。
這條小河,勾陳以前來過,叫做若邪溪。
年輕的時候,勾陳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他指揮大軍滅掉了越國,就把若邪溪收拾一下,就像五湖之北那樣,效仿祖先,在這里開辟一塊大大的糧田。
一定能種很多稻米,也一定能養活很多人。
噠噠噠噠噠噠……
馬蹄聲又傳來了。
是“騎傳”吧。
心中想著,卻說不出話,勾陳眼珠轉動,工虎見到之后,立刻躬身抱拳:“王上,臣這就去迎接來人。”
很快,工虎和另外一個老將,聯袂下山,迎接“騎傳”。
見到“騎傳”之后,工虎問道:“何處急件?”
“淮……淮上!江陰子呈報!”
氣喘吁吁的騎士雙手高舉信件,單膝跪地大聲道,“此乃江陰子李解為大王賀壽之詞!”
“李解,淳樸秉直之人也!”
工虎一聲贊嘆,接過信件,然后轉身匆匆返回山頂。
此刻,勾陳似乎是快要不行了,眼皮耷拉了下來,呼吸也逐漸紊亂,左右王宮宿衛,已經有人開始擦拭眼淚。
工虎見狀,眼淚頓時流了下來,但還是又哭又笑地喊道:“王上!王上!淮上呈報!李解為王上賀壽,特寫賀詞!”
呼吸逐漸衰弱的勾陳,陡然振奮起來,耷拉下去的眼皮,再一次抬了起來。
他雙目圓睜,仿佛又恢復了一代君王的威儀。
嗬、嗬……
短促的喘息聲還是出賣了他的虛弱,但是周圍的甲士,卻沒有任何人認為這是軟弱,只會感受到那種到死亦不罷休的力量!
“大王!臣工虎無禮,為大王拆封來信!”
拿出了一張紙,工虎沒有去看,而是展開在了勾陳的眼前。
盯著那張紙,視力很是模糊的勾陳用盡了最后的精力,他看清了紙上那宛若涂鴉的文字,只有八個字,但是這個八個字,瞬間讓勾陳充滿了無窮的力量。
“包。”
“舉。”
“宇……”
“內!”
“囊……”
“括……”
“四!”
“海……”
每個字,都是用最虛弱最沙啞卻又最強有力的聲音念出來。
念完之后,勾陳的雙手死死地攥緊,整個人顫顫巍巍地發抖著,工虎見狀,正要上前攙扶,卻見勾陳竟然靠著自己的力量,隨時要倒地不起的模樣,一邊顫抖著,一邊卻又站直了身軀。
他在發抖,他已經油盡燈枯,再也沒有更多的氣力。
他已經說不出話,嘴唇翕張著,想要說什么,但終于發不出哪怕一個音出來。
遠遠地看著,遠處的波濤是如此的壯烈,這等盛景,讓勾陳竟是無比地感動,他留戀于塵世的,不正是此情此景么?
終于站定之后,勾陳再也沒有顫抖,他面帶微笑,依舊只是看著前方,山海之間,江海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