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徐霞客并沒攻擊錦衣衛。
攻擊錦衣衛可是犯法的,常捷軍作為一支在應天巡撫支持下,以保護地方防范盜匪為職責的民間治安力量,是肯定不會犯法的……
至少不會公然犯法。
“就這么算了?”
呂宮看著離開的船隊說道。
楊寰終究還是帶著李家抄沒的三十萬兩白銀,一萬兩黃金,價值十幾萬兩的各種貴重物資,另外還有近百名犯人安全離開赤岸,盡管實際上也是逃離。按照原本的計劃他們應該在這里留下人清理李家田產,然后將其改造為皇莊的,但楊寰終究還是沒敢,他怕自己活不到明天晚上……
這是肯定的。
徐霞客帶著常捷軍過來就是警告他的。
楊寰還是很懂事的。
這種事情已經超出他能力的范圍了,除非他叔叔親臨,否則沒人能搞起來,徐霞客用剛才那囂張的行為明明白白告訴他,蘇松士紳容忍的底線是什么。抄家可以,敢把這些家土地民兵化就是戰爭,蘇松及周圍三萬多全副武裝,就連板甲都已經部分普及的精銳已經嚴陣以待。
“不然又能如何?真得公然進攻錦衣衛嗎?那樣不是正好給了楊信的借口?李仲達終究是弒君謀逆,他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我等無論如何,這忠字是不能變的。”
徐霞客說道。
他并不知道吳昌時的計劃。
他并不是復社的。
實際上復社直到目前為止,仍舊只能說是一個小團體,只是江浙士紳中少數最激進,對于大同國和鄭鄤最崇拜的,以文學為名聚集起來。最初只是張采,吳昌時,楊廷樞等一幫人發起,然后迅速接受了鄭鄤的大同國思想,并且開始真正研究大明制度的根源問題。然后越研究,越覺得鄭鄤的大同國最合理,可以說是解決昏君暴政的良藥,這樣就開始在年輕士子間真正擴散開。
尤其是在各地大辦團練后。
他們也看到了士紳完全有能力組建自己的武裝力量,現在阻礙他們實現理想的,只是天啟和楊信這對昏君奸臣了。
如果沒有他們呢?
那以目前江浙團練的實力,完全能夠控制南京,江浙根本沒有能與之抗衡的官軍,再說就算有,也一樣是要聽士紳的,那時候就可以逼迫皇帝接受他們的大同國改造。說白了這就是一群剛剛開始進入政黨雛形,除了熱情什么都沒有,在空想的政治理念支撐下的冒險主義者,很像原本歷史上那些剛剛接受某種思想,并且瞬間沉淪的熱血青年。
就像不負少年頭還不負少年頭時候一樣。
在這次弒君案之前,他們甚至在江浙也沒有太大的名氣。
老牌士紳們并不在意他們這個小團體,江浙文人社團多如牛毛,同樣鄭鄤的大同國在老牌士紳中也不是說很受歡迎,這些老古董的思想還停留在高攀龍這些人的時代。可以說這些人在士紳中,也算是非主流,甚至不乏老古董們把他們直接視為叛經離道的狂徒。
畢竟他們的確有些叛經離道。
哪怕以蘇松士紳的開明程度,對于大同國這套,也是很難在這么短時間接受的。
當然,他們正在思考中。
而且這種思考會隨著昏君奸臣的惡行而一步步加深,到最后他們終究會支持的。
而且這時候荷蘭一些議會制和聯省自治的思想,也已經開始流傳,既然荷蘭就是這樣,而且據說還很好,那么大明為什么就非得拘泥于大一統的君主一言九鼎呢?大明為什么不能以土地定選舉權,士紳推選官員自治呢?
但現在還到不了這種程度。
總之復社就是這樣一個以一本充滿爭議的書為核心的,少數年輕激進士子組成的小團體。
之前根本沒多少人在意他們。
但這一次可以了。
完全可以說一炮打響,他們讓整個江浙都為之驚嘆,復社這個名字一下子婦孺皆知。
但要說江浙士紳都支持他們同樣也是過于夸張了。
畢竟弒君謀逆這種事情,在士紳中也有點駭人聽聞,他們并不在乎錦衣衛抄這幾家,他們在乎的是皇帝趁機將這幾家的田產變成民兵區。
徐霞客就是來示威,嚇唬楊寰阻止他們這樣做,同樣用這種態度來向皇帝示威,但要說對錦衣衛動手是肯定不行的,示威,讓皇帝感到恐懼,那時候在朝的新東林黨官員,包括顧秉謙這種閹黨在魏忠賢那里進行活動,最終使皇帝因為顧慮停止對這幾家土地民兵化。
這才是他們真正目的。
說到底士紳們終究還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
抄的又不是他們家。
相反如果能夠阻擋住天啟對這幾家土地民兵化,他們還可以趁機瓜分這幾家的田產……
好吧,這樣很無恥。
但是,他們真會這樣做的啊!
當然,主要是他們害怕把楊信這個惡魔再招來。
楊寰不值一提,要說殺個錦衣衛也沒什么大不了,就目前士紳掌握的團練,就是真殺了錦衣衛也沒事,皇帝在江南又沒有能夠奈何他們的軍事力量。可問題是皇帝手下還有楊信這個兇殘的打手啊,單純江南那點官軍,甚至加上紅巾軍也沒什么大不了,士紳的武裝更強,可只要楊信一來,那就什么都別扯了。在這種情況下士紳更愿意選擇有限度的容忍,只要能阻止對這些家土地的民兵化就行了,這是他們的底線,單純抄家沒什么大不了。
“如此要我等何用?”
呂宮不滿地說道。
“長音欲引楊信再亂江南否?”
徐霞客毫不客氣地斥責道。
呂宮愕然了一下,緊接著很是不滿地拂袖而去。
他又能怎樣呢?
他這時候已經算是寄人籬下,他家的地早被分了,就靠著世家子的空頭招牌,另外還有在常熟,無錫的幾處店鋪維持生計,他哪有資格讓徐霞客這種有屋又有田的實力派士紳做什么啊!他是肯定想鬧大,他不怕現在團練立刻發動進攻,一舉蕩平那些搶了他屋搶了他田的賊寇,恢復他呂家過去的好日子,可現在他說話已經不管用了啊!
他恨恨地上馬,直接返回了最近的常熟,然后到了錢謙益家,寄居于此的蔣煜把他迎進去。
錢謙益倒是早已預料到。
“看看吧,這就是滿朝袞袞諸公卻斗不過一個楊信的關鍵,我們自己就不能齊心協力,遇到事情一個個就想著自保,甚至互相拆臺。過去咱們沒有兵,的確不敢跟他們斗,可如今咱們已經有兵有將,結果還是不敢跟他們斗,簡直就是笑話。”
他鄙夷地說道。
實際上他這時候正慶幸,如果他沒有被罷官在家,說不定也會被文震孟拖進去……
他自認還是很英勇的。
在他看來像這樣的義舉,只要自己在京城,肯定是要參與的,然后他也會落得文震孟的下場,不過這樣算就不應該慶幸呀,慶幸豈不是對不起文震孟這些義士,像自己這樣正義凜然的人怎么能這樣呢?
總之錢謙益此刻心情也很亂。
“想當初他徐家算個什么?不就是個科舉舞弊禁錮的,如今倒也抖起來了!”
呂宮憤然說道。
很顯然他至今依然不能釋懷。
“這樣要他們有何用?蘇州士紳一年七十多萬兩銀子,養著他們六千人馬,難道就是要他們吃閑飯?需要他們動手的時候卻畏縮不前,這樣他們對得起那些銀子?”
蔣煜同樣憤然說道。
話說他們這批可以說武進流亡士紳最盼望的就是打起來,反正他們已經沒什么可損失的了,打起來也沒什么顧慮,輸了他們也不在乎,紅巾軍把蘇州士紳打土豪分田地也不關他們的事,他們在蘇州又沒田地。但如果贏了,那他們就可以趾高氣揚地回到武進,告訴那些窮鬼,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那時候他們就可以恢復過去的輝煌了。
所以他們都想打起來。
但很顯然蘇州這些士紳們也沒那么傻,不打起來還能維持現狀,打起來一旦把楊信招來,那可就真得想哭都沒地方哭了。
“算了,事已至此,咱們還是靜觀其變吧!”
錢謙益說道。
這時候錢府的管家走進來,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何事?”
老錢說道。
“老爺,外面有人求見。”
管家說道。
然后他將手中一份拜帖捧給錢謙益,同時用目光向他示意了一下,示意他這件事沒那么單純,后者低頭看了看拜帖上的名字,緊接著眉頭就皺了一下。
“牧齋公?”
呂宮疑惑地說道。
錢謙益看了看他和蔣煜,突然將手中的拜帖對著他們展示。
呂宮二人一看上面的名字,臉色立刻就變了,然后瞪大眼睛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錢謙益。
“請!”
后者說道。
那管家趕緊出去,很快帶著兩人走了進來,這兩人都是短褐,看著就像兩個普通農民,而且看得出精神都頗為憔悴,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而又艱難的旅程。
“二位義士,請受錢某一拜!”
錢謙益立刻迎上前,一臉莊嚴地躬身行禮……